那一声破碎的哀鸣卡在喉咙里,最终没有溢出唇齿,化作一阵剧烈的、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颤抖。云知微蜷缩在窝棚最阴暗的角落,像一只被硬生生剥皮剔骨的幼兽,将那团揉皱的、承载着至亲绝笔和仇人批注的纸死死摁在心口。
那里,仿佛被凿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寒风裹挟着冰渣,呼啸着灌入,冻僵了血液,凝固了呼吸。
信谁?
兄长临死前字字泣血的“勿信沈砚”,那力透纸背的惊怒与绝望,几乎要灼穿她的掌心。
沈砚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批注,“字迹真,然内容存疑”,轻描淡写地将一切推翻。
信任哪一方,都意味着对另一方彻底的、血淋淋的背弃。
一个是最疼爱她的兄长,惨死异乡,用最后的力量发出警告。
一个是她曾倾尽所有去爱恋、却又亲手将她推入地狱、行为诡谲难测的男人。
世界在她眼前扭曲、变形,最后只剩下一片混沌的黑暗。极致的痛苦之后,是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和麻木。连日的劳累、严寒、惊吓、情绪的巨大冲击,终于彻底压垮了她本就强弩之末的身体。
高热如同野火般席卷而来,瞬间吞没了她的神智。
意识在滚烫的熔岩和冰冷的深渊间反复沉沦。一会儿是兄长温暖的笑脸,轻声唤着“微微”;一会儿是沈砚冷峻的眉眼,无情地落下判决;一会儿是马匪狰狞的刀光;一会儿是狼群幽绿的瞳孔和监工凄厉的惨叫……
她开始无意识地呓语,汗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又迅速在寒冷的空气中变得冰凉,带来一阵阵战栗。伤口在高温下加剧了红肿和疼痛,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不断刺扎。
窝棚里的其他囚犯远远躲着她,生怕被传染上病气,或是沾染上她带来的“不祥”。无人照料,无人问津,在这苦役之地,一场高热足以轻易夺走性命。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昏沉灼热的黑暗中,一股极其清淡苦涩的气味,极其霸道地钻入她的鼻腔。
不是窝棚的腐臭,不是血腥,而是一种……熟悉的药味。
与她怀里那包来自鹤嘴锄的药粉,气味极其相似,却又似乎更为醇厚精纯。
混沌的意识被这气味刺破一丝清明。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
窝棚里光线昏暗,寂静无声,其他囚犯似乎都已沉沉睡去。就在她脸旁不远的地上,放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是小半碗漆黑的、正散发着苦涩热气的药汁。
谁放的?
她挣扎着想要抬头,却浑身酸软无力。目光艰难地巡睃,窝棚门口厚重的草帘似乎极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一道模糊修长的黑影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沈砚!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是他!一定是他!
他来了?他看到她这般凄惨的模样了?这药……是他送的?
为什么?!!
兄长的血书“勿信沈砚”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那力透纸背的绝望指控瞬间压过了身体对缓解痛苦的渴望!
一股极大的怨恨和抗拒之力猛地从心底涌起!她宁可死!宁可被这高热烧成灰烬!也绝不接受他这假惺惺的、别有目的的“恩赐”!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挥手臂!
“哐当!”
粗糙的陶碗被狠狠扫落在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药汁四溅,大部分泼洒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被泥土吸收,只留下一滩深色的、苦涩的印记。还有几滴溅到了她的手上,带来轻微的刺痛。
空气中弥漫开更浓郁的苦涩药味。
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她瘫软下去,胸口剧烈起伏,喘着气,死死盯着那摊药渍,眼中是近乎执拗的恨意和决绝。
然而,在那药碗碎裂的地方,除了陶片和药汁,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一小撮未能完全溶化的深褐色药渣,混合在碎片和泥水中。
鬼使神差地,她的目光定格在那撮药渣上。其中一点极其微弱的、与周围深褐色截然不同的金光,闪了一下她的眼睛。
那是什么?
高烧让她的思维迟钝而固执,但那点异样的光芒却吸引着她。她咬着牙,一点点挪动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艰难地伸出手指,拨开湿漉漉的药渣和碎陶片。
指尖触碰到了一点坚硬、微凉的小颗粒。
她将其拈了起来,凑到眼前。
那是一颗……金瓜子。
极其微小,比真正的瓜子仁还要小一圈,却确确实实是金子打造的。在这昏暗肮脏的窝棚里,在这苦涩的药渣中,这一点金光微弱却执拗地闪烁着,充满了违和与诡异。
谁会把金子掺在药里?
是意外掉落?还是……
她捏着那枚微小的金瓜子,指尖因为高烧和激动而颤抖得厉害。她将其在衣襟上擦拭干净,借着从棚顶破洞漏下的一缕凄冷月光,仔细看去。
金瓜子做工精巧,上面似乎还刻着极细微的纹路。
她瞪大了眼睛,几乎将全部精神都凝聚在视线之上。
那纹路……并非装饰性的花纹,而是……一个字!
一个用极其精细的刀工刻上去的、笔画清晰的字——
【微】。
她的名字。云知微的“微”!
轰!
大脑再次一片空白,比之前任何一次冲击都来得猛烈!
专门为她准备的药?连里面的金瓜子都刻着她的名字?这不再是模糊的猜测,这几乎是明晃晃的标识!
沈砚!他到底想做什么?!!
如此大费周章,送来刻着她名字的、价值不菲的金瓜子入药?他是在彰显他的权势依旧可以覆盖到这苦寒之地?是在提醒她即便落入尘埃也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中?还是……另一种她无法理解、不敢深思的可能?
剧烈的情绪波动加剧了高烧,她猛地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那枚小小的金瓜子硌在她的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她猛地想起,之前发现药粉时,那鹤嘴锄上深刻的“砚”字;想起兄长血书上那冰冷的批注“勿全信”;想起沈砚那看似置身事外的冷漠……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疯狂地交织、碰撞,却无法拼凑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只留下更深的迷雾和更尖锐的痛苦。
她蜷缩起来,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身体因为寒冷和高热交替而剧烈颤抖。一只手死死攥着那枚刻有“微”字的金瓜子,另一只手则紧紧抓着怀里那团皱巴巴的、决定了她至亲生死真相的血书。
信任与背叛,爱恋与仇恨,真相与谎言……如同两把最锋利的锉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那碗被砸碎的药汁在地上缓缓蜿蜒,如同一条黑色的、绝望的泪痕。
而在这极致的混乱与痛苦中,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她灼热的脑海——
那枚金瓜子……色泽、样式……为何与她记忆中,沈砚多年前赠予她的那枚作为生辰礼的、她后来典当换钱以打点狱卒的金瓜子,那般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