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云知微残存的神智。那枚刻着“微”字的金瓜子死死硌在掌心,冰冷的金属质感与滚烫的皮肤形成诡异对比,不断提醒着她那匪夷所思的发现。
沈砚…金瓜子…刻着她的名字…
兄长的血书…“勿信沈砚”…
两个截然相反的声音在她灼热的脑海里激烈厮杀,几乎要将她的头颅撕裂。寒冷和高温交替侵袭,她蜷缩在冰冷的土地上,瑟瑟发抖,意识时而清明如刀锋,时而混沌如泥沼。
那碗被砸碎的药汁在地上留下的深色痕迹渐渐干涸,如同一道丑陋的疤痕。身体的痛苦在持续加剧,喉咙干渴得如同吞了炭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她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可能真的熬不过这个夜晚。
绝望如同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
就在她意识即将再次沉入黑暗之际,窝棚那厚重的、用来抵御寒风的草帘,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一道黑影,比夜色更浓,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云知微的心猛地一提,残存的警惕让她竭力睁大眼睛,看向那模糊的影子。不是监工,那身影瘦小而佝偻,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缓。
借着破洞漏下的惨淡月光,她勉强看清,那是一个穿着破烂奴仆衣裳的人,头发花白凌乱,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一双浑浊却并无恶意的眼睛。那人是个哑奴,平日里只在厨房做些最粗重的活计,从未与任何人交流过。
哑奴蹑手蹑脚地靠近,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其他囚犯都在熟睡或昏沉中。然后,他动作极快地将一团厚重的东西塞到了云知微的身下。
那东西带着一股浓重的、陈旧的霉味,但更重要的是——它异常柔软、厚实,瞬间隔绝了地面刺骨的冰冷,带来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是一件裘衣?
云知微混沌的思绪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哑奴为何要帮她?
塞完东西,哑奴不敢有丝毫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草帘轻轻晃动,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云知微躺在那里,身体的高烧让她对那点暖意感知模糊,但本能驱使着她,将身体更紧地蜷缩进那件突如其来的裘衣之中。
裘衣很大,几乎能将她的身体整个包裹起来。皮毛似乎有些板结,沾染着油污和尘垢,但底子极好,依旧能提供宝贵的温暖。在这冰窖般的窝棚里,这一点温暖如同沙漠甘泉,让她几乎要喟叹出声。
然而,就在她无意识地用手摩挲着裘衣内衬,试图汲取更多热量时,指尖却触碰到了一片异样的湿润和粘腻。
那触感……绝非皮毛应有的顺滑干燥。
她的动作顿住了。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似乎被这诡异的触感刺破了一丝。
她颤抖着抬起手,借着微光看向自己的指尖——一片模糊的、暗红色的黏腻沾染在上面。
是血?!
新鲜的?还是陈旧的?
心脏骤然缩紧!她猛地用力,将盖在身上的裘衣扯开一片,努力凑到眼前查看。
裘衣的内衬是深色的,原本看不太出异样。但就在她刚才摩挲的地方,有一片区域颜色明显更深、更暗,触手湿润冰冷——那是一片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而在这片血迹的中央,裘衣的皮革似乎被什么利刃划破了一道口子,皮毛翻卷,那血迹正是从这破口处渗漏出来的!
谁的血?
这件染血的裘衣,为何会由哑奴送来?是意外?还是刻意?
巨大的疑问和不安瞬间压过了那点微弱的暖意。她强撑着虚软的身体,半坐起来,将那件沉重的裘衣更彻底地展开,仔细检查那道破口。
破口不大,却很深。她下意识地用手指去触碰那翻卷的皮毛边缘。
指尖传来的不只是血的粘腻,还有一种……更奇怪的触感。仿佛皮毛之下,还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一个荒谬的、却在此地屡次应验的念头猛地窜起!
她呼吸一窒,也顾不得那血迹污秽,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皮毛的破口之中,轻轻抠挖。
内衬的皮革似乎被巧妙地割开过又简单缝合,她的指尖轻易地触碰到了隐藏在皮毛填充物之中的、一小片异常光滑坚韧的物体!
她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那东西从破口处抽了出来。
那同样是一小片鞣制过的极薄羊皮,与她之前在药罐中发现的海防图碎片质地极为相似,只是颜色略深。
羊皮上,用同样精细的墨线,勾勒着截然不同的内容——不再是海岸线,而是密密麻麻的工事标注、巡逻路线、岗哨分布……以及一些奇怪的、像是暗道出口的标记!
这……这是一张流放岛的布防图!而且是极其详尽的那种!
是谁?将如此重要的东西,藏在一件染血的貂裘内衬里,通过一个哑奴,送到了她的手上?!
云知微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高烧带来的灼热瞬间被冰寒彻骨的惊悚所取代。她猛地看向那件貂裘,目光再次落在那片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上。
一个更让她毛骨悚然的细节,撞入了她的视线。
在那道破口的边缘,翻卷的皮毛和染血的皮革之间,似乎……粘附着一小片极薄极薄、与周围皮肤颜色略有差异的……皮?
那不是貂裘本身的皮子,那触感……那质感……
云知微的指尖变得冰凉,她颤抖着,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起那一片微乎其微的附着物。
极其微弱的光线下,她看清了。
那真的是一小片人的皮肤!非常薄,几乎透明,边缘不规则,像是被某种利刃从某个陈旧疤痕上生生削落下来后,无意中粘在了裘衣破口处!
而在这片薄如蝉翼的皮肤内侧面,竟然也带着极其细微的、深色的墨线纹路!
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她将这片薄皮在衣襟上轻轻展平,凑到眼前,凝聚起全部的精神看去——
那上面的墨线极其微弱、残缺,但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布防图的一角!是与之衔接的另一部分!这片薄皮,根本就是从另一张更大的、可能是纹刻在人皮上的布防图上意外剥离下来的!
是谁?谁身上纹刻着流放岛的布防图?又是谁,受了伤,流了血,将这藏有地图的貂裘送来?那哑奴,究竟是谁的人?
沈砚的名字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
是他吗?他受伤了?这血是他的?这地图是他送的?他为何要一次次用这种隐秘到极致、又残忍到极致的方式,向她传递信息?
兄长的血书如同诅咒般在耳边回荡:“勿信沈砚!”
可眼前这染血的裘衣,这藏在皮下的地图,这刻着她名字的金瓜子……又该如何解释?!
极致的矛盾再次化作利刃,狠狠剜刮着她的神经。她低头看着掌心那片来自某人身体的薄皮,看着那上面残缺的纹路,看着那件沾着温热鲜血的貂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却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
那一点裘衣带来的微弱暖意,此刻变得无比滚烫,仿佛烙铁般灼烧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混乱不堪的灵魂。
她猛地将那件染血的貂裘远远推开,仿佛那是世间最污秽恐怖的毒物。
可是……寒冷立刻如同饿狼般再次扑了上来,啃噬着她高热的身体。
求生本能与理智的抗拒疯狂撕扯。
她最终颤抖着,一点点地,又将那件冰冷、染血、藏着惊天秘密的貂裘,重新拖了回来,盖在了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上。
血腥味和霉味混合着钻入鼻腔。
温暖的背后,是刺骨的寒。
生路的旁边,是深渊的雾。
她蜷缩在这染血的庇护与折磨之下,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窝棚顶的破洞,那里漏下一点点凄冷的、遥不可及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