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的铃音如同永不停歇的冰潮,持续冲刷着云知微的意识。那个海棠花下的定格画面,如同暴风雨中摇曳的孤灯,在她即将彻底沉沦的识海中顽强闪烁,抵御着遗忘的吞噬。每一次铃音试图将其抹去,都会引发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但也让那画面在她濒死的执着下,反而愈发清晰、愈发灼热,仿佛要用这最后的印象,将她一同焚毁。
她蜷缩在渊底,像一只受伤的母兽,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在脑海中“抱紧”那个画面,对抗着那无形的抹杀。外界的一切——冰冷、饥饿、伤痛——都已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的世界,缩小到了这方寸之间的意识攻防。
然而,那铃音的侵蚀似乎永无止境,且带着某种冰冷的智能。它见无法直接抹去那“锚点”画面,便开始迂回,如同水流绕过礁石,转而更加疯狂地侵蚀、抹除锚点之外,所有其他关于沈砚的记忆碎片。
那些他们之间更早的、或许还带着些许温情的过往;那些充满恨意与误解的互相折磨;那些在绝境中被迫产生的、扭曲的依存……所有这些构成他们复杂关系的丝线,正在被一根根无情地剪断、消融。
云知微能“感觉”到,自己脑海中关于沈砚的“色彩”正在迅速褪去,变得灰白、单调,最后只剩下那个孤零零的、海棠花下的锚点,悬浮在一片日益扩大的记忆虚无之中。
他正在从她的世界里……被“删除”。
这种眼睁睁看着重要之物消失,却无能为力的过程,比直接的酷刑更令人崩溃。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那锚点画面也开始微微晃动,边缘泛起模糊的涟漪时——
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那侵蚀的铃音,也并非来自她自身的抵抗。
而是来自……外界?
一股微弱却异常熟悉的牵引感,突兀地从她身体外部传来,打断了她与那侵蚀铃音的全神贯注的对抗!
那感觉……来自她的左手?!
来自那截失去了兄长指骨、只剩下焦黑伤痕的小指指根?!
是那玄冰碑?!是碑内那由沈砚心头血凝结的虎符血晶?!还是……那座碑本身?!
这牵引感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源自本能的召唤!与那侵蚀灵魂的铃音截然不同,这牵引感带着一种冰冷的、沉重的……“真实”感!
云知微空洞的眼眸微微转动,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左手小指的方向。尽管那里除了焦黑的伤痕和空荡荡的虚无,什么也没有。
但那股牵引感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穿透了这铃渊的屏障,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牢牢地系在了她那截残缺的手指上,正试图将她……拉向某个地方!
是……那座无字玄冰碑?
它……在召唤她?
为什么?在她几乎失去一切,记忆正在被剥夺的时刻?
一个荒诞的念头闪过脑海——难道这座记录了他们的痛苦、隐藏了兄长金钗、凝结了虎符血晶的碑,并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见证者?它本身……也拥有某种……意识?或者说……功能?
兄长的指骨指引他们来到铃渊。
而现在,这座碑,在沈砚被吞噬、她的记忆被侵蚀的绝境下,再次发出了指引?
这指引……是生路?还是另一个陷阱?
云知微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去权衡。那侵蚀的铃音依旧在持续,试图夺走她最后的锚点。而这突如其来的碑的牵引,成了她混乱意识中,除了抵抗遗忘之外,唯一能感知到的、来自外界的“变量”。
几乎是出于一种濒死者的本能,她放弃了部分对那侵蚀铃音的抵抗(这导致那锚点画面剧烈晃动,几乎溃散),转而将残存的大部分意识,集中到了那来自玄冰碑的牵引感上!
她试图“回应”那股牵引!
就在她的意识与那牵引感接触的刹那——
“嗡!”
仿佛某种开关被拨动!
她左手小指指根那焦黑的伤痕处,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仿佛被电流击中的灼痛!与此同时,她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幻!
不再是铃渊底部冰冷的冻土和那幽暗的漩涡!
而是……那座矗立在冰原之上的、无字的玄冰碑!
不,不是真实的碑!
是……投影?或者说,是那座碑的“影像”,直接投射在了她的意识之中?!如同之前那月光下的扼喉与拥抱的投影一般!
但这一次的投影,更加清晰,更加……身临其境!
她仿佛就站在那玄冰碑前,能感受到碑身散发出的亘古寒意,能看清碑面上那“知微”与“未亡人”的刻痕,以及……碑内那虎符血晶闪烁的幽光!
而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
在那碑面光滑如镜的冰面上,此刻映照出的,并非她此刻狼狈不堪的身影,也不是沈砚的面容。
而是……一段……活动的、无声的……影像?!
影像中的主角,是……沈砚!
但并非她记忆中任何一个时刻的沈砚!
影像中的他,看起来更加年轻,眉宇间尚未完全褪去少年的青涩,却也已有了日后沉郁的轮廓。他独自一人,站在……一座巨大的、散发着氤氲热气的……温泉池边?
背景似乎是一处隐秘的山谷,月色皎洁,与冰原的酷寒截然不同。
他褪去了上衣,露出精壮却已带着些许旧伤的上身。他的手中,拿着……一套极其精细的、闪烁着寒光的……雕刻工具?还有一小块……色泽温润、似乎尚未完全雕琢成型的……白玉?
他要……做什么?
云知微的意识(或者说,是这投影中的“她”的视角)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紧紧“盯”着碑面上的影像。
只见沈砚深吸一口气,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他拿起一枚细如牛毛的刻刀,用指尖试了试锋刃,然后……他将那刀尖,对准了自己左侧胸膛下方,靠近肋骨的位置!
那里……云知微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是……后来他剜骨制灯时,取出第一片骨头的旧伤位置!
影像中,年轻的沈砚,眉头因预期的疼痛而微微蹙起,但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刀尖刺入皮肉,鲜血瞬间涌出!他没有停顿,手腕稳定得可怕,沿着一个早已规划好的、极其细微的切口,缓缓切割、剥离!
他在……活生生地……从自己身上,取下一小段……肋骨?!
为了什么?就是为了雕刻他手中那块白玉?!
影像快速流转,省略了中间最血腥痛苦的过程。最终,一小段带着血丝的、森白色的肋骨,被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放在一旁铺着的干净丝绢上。而他胸前的伤口,鲜血汩汩,他只是随意用布巾按住,便拿起了那块白玉和那段还带着他体温的肋骨。
他用那肋骨作为……“刻刀”?或者说,是某种……“媒介”?
他开始在那块白玉上雕刻。动作极其轻柔,极其专注,仿佛在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月光洒落,照在他汗湿的额头和紧绷的侧脸上,那神情,混合着极致的痛苦与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他雕刻的是什么?
云知微凝聚所有意识,想要看清。
终于,影像拉近。
那白玉在他染血的指尖下,渐渐成型……
那轮廓……那线条……
赫然是……一枚……金钗?!
一枚……与她及笄时兄长所赠、后来被封印在玄冰碑内的那支缠枝芙蓉金钗……一模一样……不,是更加精致、仿佛倾注了无尽心血的……金钗模型?!
他用他自己的肋骨……雕刻了她金钗的模型?!
为什么?!
影像在这里开始变得模糊、晃动,仿佛记忆的主人(沈砚)当时的情绪过于剧烈,影响了这段记忆的稳定性。
在影像彻底消散前,云知微只来得及看到,年轻的沈砚将那枚终于雕刻完成的、浸透了他鲜血和骨屑的玉质金钗模型,紧紧攥在掌心,抵在自己额头,闭上眼,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那口型,依稀是……
“微微……”
随后,影像彻底破碎,消失。
玄冰碑的投影也从她意识中褪去。
云知微重新“回到”了铃渊底部那冰冷的现实。
侵蚀的铃音依旧在耳边(或者说,在链接中)回响。
那个海棠花下的锚点画面,因她刚才的分神而黯淡了许多,摇摇欲坠。
但她此刻,却已完全顾不上那侵蚀的铃音和即将消失的锚点。
她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僵在原地,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刚才碑影中看到的那残酷而震撼的一幕——
他用自己的肋骨,雕刻了她金钗的模型。
在那样早的、她或许还对他抱有幻想的年纪。
在她不知道的角落,他早已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将她的印记,刻入了自己的骨血之中。
那支被封印在碑内的金钗……那所谓的“兄长遗物”……
难道……难道……
一个让她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的猜想,如同黑暗中升起的冰冷月亮,缓缓浮现在她一片混乱的脑海之中。
那支金钗……真的……是兄长的吗?
还是……从头到尾……都是……他……沈砚……的……?
那座玄冰碑……它所记录、所隐藏的……究竟……是什么?!
而那来自碑的牵引……此刻再次变得清晰起来,这一次,指向更加明确,带着一种……仿佛要揭晓最终答案的……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