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将它们记下来如何?”穗安提议,“不必原样照搬,只需抓住那梦境中最强烈、最核心的一缕‘情’或‘欲’——
或许是求而不得的执念,或许是幡然醒悟的悔恨,或许是跨越生死的守护。以此为骨,编织成属于你自己的故事。”
杨婵闻言,大感兴趣。
她开始有意识地捕捉那些极具代表性的情感片段,将其加工、润色,写成一个个短小精悍的话本。
有些故事啼笑皆非,警示世人莫要贪心不足;有些故事温馨动人,歌颂平凡中的真情;还有些故事光怪陆离,充满了凡人想象不到的奇遇。
穗安看她写得投入:“这些故事,若只是自娱自乐,未免可惜。其中那些有警示意义的,不妨让它们在凡人中流传出去。
或许,某个读到故事的人,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从而幡然醒悟,避免走上歧路呢?”
杨婵眼睛亮了,她不仅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还能以此间接地教化众生。
她兴致勃勃地开始整理手稿,开始思考,如何让这些“梦中所得”的警世恒言,更自然地流入人间。
看着杨婵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看着她终于在这清修与尘缘之间,找到了让自己充满喜悦的道路,穗安唇边不禁流露出一抹真正欣慰的笑容。
这份欣慰,不仅仅源于杨婵的成长,更源于她自身内心深处的一丝撼动与明悟。
杨婵对她那份毫无保留的依赖、全然的信任与发自内心的亲近,像一道温暖澄澈的泉水,悄无声息地流入她被天庭风云、权谋算计渐渐冰封的心湖。
是了。
她忽然有些醒悟。
那些被玉帝算计、被囚于欲界、看似潜心布局的漫长岁月,困住的不只是她的形骸,更在不知不觉间,将她的心也一同困住了。
她一门心思要与玉帝周旋,要证明自己,要夺回一切,行事不免带上了不择手段的锐利与深沉算计。
这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权柄?是为了报复?
不,最初的最初,她所秉持的,不也是一份如同眼前杨婵这般,对世间万物的赤诚么?
是杨婵,用她那份未经磨损的善良与纯粹,像一面光洁的镜子,映照出了穗安几乎快要遗忘的、属于自己的本来面目。
这份毫无功利色彩的真情,如此动人,让她惊觉,自己差一点,就要被天庭那无处不在的冷漠与规则同化,变得和那些她曾经不屑的神仙一样,只剩下权衡与利弊。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将华山清晨带着茶香与朝露的空气,连同这份醒悟一同纳入心间。
眼中的神色,在欣慰与感慨之外,更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清明。
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过杨婵的发顶:
幸好,有此相遇。
幸好,得此映照。
前方的路或许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此心不会再轻易迷失了。
光阴荏苒,人间岁月如白驹过隙,几百年的时光在穗安带着杨婵行走红尘、体察世情中悄然流逝。
这几百年间,杨婵在穗安的引导下,心境愈发开阔沉稳,对自身神职的理解也日益深刻。
她学会了如何在不过度干涉因果的前提下,以更巧妙的方式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生灵,也逐渐在华山的清寂与人间的烟火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衡。
穗安也在人世悄然播撒下属于七魄元君的信仰。信众间传颂的,是那场十日凌空的浩劫中,她以自身遮住太阳的救世之举。
神职核心,在于消解那些盘踞心头、难以开解的执念与郁结,悄然抚平潜藏于灵魂深处的躁动与戾气,最终指引迷途的心灵重归安宁,让内心被一种深沉的平和所充盈。
穗安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杨戬异样。
自从有次在华山,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让杨戬随着杨婵唤自己一声“姨母”之后,那位二郎真君似乎就有意无意地开始避着她。
往来灌江口与华山,多是探望杨婵,若她在场,他便总是言简意赅,公事公办,稍作停留便寻借口离去,再不似从前那般能从容对坐,品茗闲谈。
穗安起初有些莫名,甚至隐隐生出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不快。
她兀自思忖:我做他们兄妹的姨母怎么了?是辈分不够高,还是资格不够老?莫非是觉得我不配?叫一声便如此为难?还是自家那乖巧甜心似的徒弟可爱!
这一日,穗安正与杨婵在一处江南水乡体察风土人情,她常年分出一缕神念关注的花果山方向,那猴王孙悟空,接受了天庭的招安诏书。
时机已至。
穗安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身旁正细细观察茶农采茶的杨婵,温声道:“婵儿,天庭有事,我需回去一趟。”
杨婵闻言转过身来,脸上并无意外,更没有像从前那般流露出不舍与彷徨。
几百年的历练,早已让她不再是那个困守华山、独自垂泪的孤寂女孩。
她眉眼间带着温婉却坚定的笑意,轻轻拉住穗安的手:
“姨母放心前去便是,下次您再来见我时,杨婵必定会比现在更好。”
她的声音平和而自信,那双酷似瑶姬的眼眸中,闪烁着属于自己的、历经沉淀后的光芒。
她已学会如何独自面对岁月,如何在自己的道路上稳步前行。
穗安看着她,心中顿感欣慰,她笑着拍了拍杨婵的手背,身影随即化作点点清光,融入天际,直奔九重天而去。
杨婵站在原地,望着穗安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依旧。她知道,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而她也绝不会让姨母和二哥失望。
天庭。
孙悟空得了“弼马温”的官职,虽不知品级高低,却也干得兴致勃勃。
他每日里将天马照料得膘肥体壮,更是兴起时便赶着马群在天河沿岸肆意奔跑,看那万千神骏踏碎云涛,鬃毛飞扬如旗,只觉得比在花果山称王时另有一番畅快。
这日,他正将马群赶到水草丰茂的天河之畔,远远便瞧见一道清逸身影驾云而归,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穗安。
那猴王是个热情的的性子,又觉穗安与寻常刻板神仙不同,当即一个筋斗翻上前去,拦住云头,抓耳挠腮地热情招呼道:
“嘿!仙子,俺老孙今日当值,巧了不是?来来来,俺请你喝酒!这天庭的御酒,滋味不差!”
穗安见是他,停下云头,目光掠过他身后那浩浩荡荡、精神抖擞的天马群:“怎好让你破费。你初来天庭,该是我为你接风才是。”
孙悟空闻言,更是欢喜,只觉得这仙子果然爽快,不似他人那般虚伪客套,当即欣然应允:“好说好说!同饮便是!”
二人便一同回到位于谪仙崖的净灵司。孙悟空跟着穗安走入大殿,四下打量,只见此处虽清雅洁净,却地处偏远,周遭云霭沉沉,远不及他御马监靠近天河、人来马往的热闹。
他心直口快,当即嚷道:“仙子,你这地方也太偏僻冷清了,瞧着怪可怜的,不如俺那御马监有人气儿。”
穗安也不恼,引他入座,取出琼浆玉液,为他斟满一杯,才不紧不慢地问:“放马这差事,你做得可还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