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一口饮尽杯中仙酿,咂咂嘴,金睛闪亮:“开心!如何不开心!领着这些马儿奔跑,天地广阔,任我驰骋,快活得很。俺老孙这般折腾,它们倒也经受得住,都是好脚力。”
言语间满是身为伯乐的得意与精力得以发泄的酣畅。
穗安执壶为他续杯,语气平和如叙家常:“你觉得开心,那便是最要紧的。旁人的言语、世俗的眼光,未必可靠。
你初登天界,玉帝便委以掌管天马的重任,可见是对大圣的本事极为看重的。”
“看重?”孙悟空举杯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睛眨了眨,似乎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想这个官职。
他天性聪慧,只是初来乍到,尚未沾染天庭太多功利心思,此刻听穗安这般说,虽觉有些道理,隐隐又觉得哪里似乎不对,不由地抓了抓脸,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穗安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只再次举杯,微笑道:“来,大圣,再饮一杯。做神仙,但求问心无愧,逍遥自在便好。”
孙悟空兴冲冲地回到御马监,心里还琢磨着穗安仙子那句“不必在意旁人”是何深意,耳边却冷不丁飘来几句压低的嗤笑。
“……真是个不知事的猢狲,哄他个弼马温便当真了……”
“……区区养马的末流小官,也值得那般耀武扬威……”
这几句闲言碎语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孙悟空心中那点因穗安话语而产生的犹疑和刚刚与友人饮酒的暖意浇灭,取而代之的是被愚弄、被轻视的熊熊怒火!
他天生地养,何曾受过这等腌臜气!
“好胆!敢在背后嚼俺老孙的舌根!”他怒喝一声,眼睛迸火,也懒得掏金箍棒,只将身一纵,拳脚如风,三两下便将那几个窃窃私语的下属打得抱头鼠窜,哭爹喊娘。
打完了人,胸中恶气却未全消,他猛地想起穗安那温和的笑容与看重之言,一股被欺骗、被戏耍的屈辱感直冲顶门。
“那仙子!看着面善,心肠却也忒可恶,竟也拿俺老孙开涮。”他恨恨地想,转身便要去找穗安问个明白,为何要如此欺瞒于他。
可走着走着,迎着天界清冷的风,他火气稍降,一丝清明钻入脑海。
这到底是个大官还是小官?光听那些碎嘴的和穗安一面之词,怕是不作准。
他念头一转,径自去找那引他上天的太白金星。
拦住老倌儿,他直接问道:“老倌儿!你与俺老孙说说,我这官职,官居几品?是大是小?”
太白金星见他面色不豫,心中叫苦,面上却堆起笑容,捻着胡须,苦口婆心劝到:“息怒,息怒,这个……嘿嘿,天庭官职,各有玄妙。
您这官职嘛,说起来确是位卑,但权高啊,您想,天河战马皆归您辖制,玉帝近臣,这权柄可不小。”
他本意是安抚他,奈何孙悟空此刻对“权”尚无概念,只听清了那扎耳的“位卑”二字!
“位卑?”孙悟空一听,果然炸了毛,最后一点耐心耗尽,只觉得连这老官儿也在戏弄自己,怒道:
“好你个老倌!也太不够意思!竟骗俺老孙来做这等贱役!” 说着,顺手推了太白金星一把,将其推了个趔趄。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再也不愿在这虚伪的天庭多待一刻。
“不做也罢!不做也罢!”连声怒吼中,他一个筋斗云便翻出南天门,径直回了花果山,竖起了“齐天大圣”的旗帜,公然反天。
玉帝闻奏,先是恼怒,后听闻孙悟空本事了得,为免征伐麻烦,竟在太白金星等人的建议下,真的下旨敕封了个有名无实的“齐天大圣”与他。
孙悟空受了封号,虽回了天庭,得了那大圣府,心中芥蒂却已深种。
他认定了穗安当初是有意欺瞒,再见时,只把脑袋一昂,鼻孔里哼一声,全当没看见,再也不理睬了。
穗安远远瞧见,只得无奈摇头,心中暗叹:“身怀利刃,杀心自起。本领是强了,可惜,慧心却被这名利虚火、意气之争给蒙蔽了。
也罢,有些跟头,终究要自己栽过,才知疼。”
那“齐天大圣”的名号,如同一剂迷魂的仙酿,初时酣畅,久了却愈发凸显出其空洞与虚妄。
孙悟空整日里在东游西荡,结交各路星君仙卿,起初倒也快活。
但他混迹日久才明白权是什么,这“大圣”之名看似威风并无实权,众仙表面客气,背后却未必真心敬重。
蟠桃胜会,竟无他这“齐天大圣”的一席之地。
积压的屈辱、被轻视的怒火,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偷蟠桃,盗御酒,窃仙丹。
他将那瑶池盛筵搅得天翻地覆,将老君辛苦炼就的金丹如炒豆般吞吃殆尽。
昔日被嘲笑“弼马温”的愤懑,被敷衍“齐天大圣”的戏弄,尽数化作毁天灭地的狂放与不羁。
他要这天地都知道,齐天大圣孙悟空,不是任人拿捏的猢狲!
天庭震怒,天兵天将如潮水般涌来,布下天罗地网。穗安立于净灵司殿前,遥望远方战云翻滚,杀声震天,心中唯有叹息。
猴王挥舞着变作万丈长短的金箍棒,打得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踪,那般神通,确实惊天地泣鬼神。
玉帝招来杨戬,他们天上地下打得难舍难分,最终,在诸天神佛的围攻之下,在老君金刚琢的暗算之中,孙悟空被擒拿回天,押赴斩妖台。
刀砍斧剁,雷打火烧,俱不能伤。 他那偷吃了蟠桃御酒金丹的身体,早已成就金刚不坏之躯。
天庭束手无策之际,终是请出了兜率宫的主人——太上老君。
穗安看着老君将那昏迷的猴王推入八卦炉中,以文武火煅烧,心头不禁一紧。
她知晓,这七七四十九日的煎熬,若非孙悟空躲入巽宫位有风无火,怕是早已化为灰烬。
但这极致苦难,却也最终炼就了他那一双能看破虚妄的 “火眼金睛”。
四十九日之后,猴王破炉而出,蹬倒八卦炉,掣出金箍棒,一路打上灵霄宝殿之外。
其势更猛,其怨愈深,直打得那“三十三洞天仙神皆胆颤,九曜星官闭门户”。
天庭岌岌可危,万般无奈之下,玉帝只得请来西方佛老——如来佛祖。
穗安远远望见那万丈佛光降临,心知结局已定。
她看着孙悟空在如来掌心翻腾,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却终究未能翻出那五根柱子。
当他留下“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的八字,在佛祖指根撒下猴尿,自以为胜券在握时,那慈悲而宏大的手掌已然翻覆。
五指化山,携带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的无穷伟力,轰然压下!
山石合拢,只留一隙通风,曾经搅动三界、桀骜不驯的齐天大圣,被生生镇于凡间两界山下,动弹不得。
天庭,瑶池仙境。
蟠桃盛会正值高潮,仙乐飘飘,霓裳翩跹,琼浆玉液在琉璃盏中荡漾出诱人的光泽。
众仙云集,推杯换盏,面上皆是融融笑意,言语间尽是祥和之词。
高踞宝座的玉帝,接受着万仙朝拜,看着眼前这片“其乐融融”的盛景,连日来因那妖猴搅闹而产生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
眉宇间重现帝尊威严,意气风发,仿佛要借此盛会,彻底洗刷掉之前的失态与狼狈。
席间,天蓬元帅正与身旁的卷帘大将推杯换盏。几杯御酒下肚,天蓬兴致更高,拉着卷帘起身,端着酒杯,行至御座之前,称颂玉帝英明,三界靖平,带领众仙敬酒。
玉帝面露得色,欣然受之。
卷帘大将本就酒量浅些,加之天蓬怂恿,又多饮了几杯,此刻已是面泛红光,脚步微有虚浮。
他端着那盛满仙酿的琉璃盏,跟在玉帝身边久了,此刻见龙颜大悦,心神放松,正欲说些应景的话,不料手下一滑,那琉璃盏竟脱手而出,“啪嚓”一声,在光洁如玉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声,在这仙乐缥缈的盛宴上,显得格外刺耳。
刹那间,满场寂静,仙乐似乎都停滞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