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48年冬末,辽东郡,襄平城。
这座曾经作为燕国都城、后又成为公孙氏割据中心的古城,在经历了数年前司马懿那场雷霆般的征伐与血腥清洗后,至今仍未完全恢复元气。城墙之上,依稀可见当年战火留下的焦黑痕迹与修补的疮疤。街道虽算整齐,但行人面色大多麻木,带着一种经受过巨大创伤后的沉寂与惊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既有严冬的酷寒,更有政治上的不确定性。
司马昭、司马孚一行人,带着小皇帝曹髦和那面象征着最后希望的传国玉玺,如同丧家之犬般,仓惶逃入了这座他们曾经作为征服者踏足,如今却要求其为庇护所的城池。
临时征用的原公孙渊府邸,如今成了魏室残存势力的临时住所。炭火盆驱不散彻骨的寒意,也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
司马昭洗去一身风尘,换上了干净的衣袍,但眉宇间的疲惫与惊悸仍未散去。他召来司马孚、钟会以及几名侥幸跟随至此的核心僚属,进行紧急磋商。年幼的曹髦被安置在后堂,由内侍严密看护。
“叔父,钟司徒,如今形势,危如累卵。”司马昭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开门见山,“襄平城内,现任太守乃是王建,乃先父平定公孙渊后所任命,算是可靠。然辽东之地,豪强林立,乌桓、鲜卑部落杂处,公孙渊虽灭,其残余势力或遁入山林,或潜藏民间,未必没有异心。我等新败至此,兵微将寡,若不能迅速稳住局面,只怕外患未至,内乱先生!”
司马孚面色凝重地点头:“子上所言极是。当年仲达为绝后患,对襄平屠戮过甚,虽震慑一时,却也埋下了仇怨的种子。如今我等人困马乏,实力大损,难保无人不起别样心思。”
钟会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接口道:“当务之急,在于立威!必须让辽东上下,相信我们仍有足够的力量,并非穷途末路,方能震慑宵小,争取时间!”
司马昭眼中寒光一闪,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襄平城灰暗的天空和远处隐约的山峦,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立威……不能靠我们这点残兵败将去硬碰硬。”他转过身,语气斩钉截铁,“我们要‘造’出一支大军来!”
他详细阐述了他的计划:
“第一,虚张声势,疑兵惑敌!”他指向城外,“我们手中,尚有叔父带来的两千虎豹骑,加上我带来的数百精锐,合计约两千五百骑。将此军分为数队,白日里,令其轮番从不同城门进出,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绕城巡行,或前往附近要隘驻扎。夜间,则多设营火,广布哨探,做出大军云集之态。让城内城外所有窥探者都看到,我大魏援军正源源不断抵达!我要让这辽东之地,在数日之内,流传我大军不下数万的谣言!”
“第二,正名定分,宣示正统!”司马昭目光投向存放玉玺的内室,“必须立即为陛下举行正式的登基大典!昭告辽东官民,曹髦乃大魏正统皇帝,我司马昭受先帝托孤,辅佐朝政!唯有高举正统旗帜,方能凝聚人心,让那些尚存忠魏之念的士人百姓有所归附!大典要隆重,要让全城的人都看到!”
“第三,散布消息,稳定人心!”他看向钟会,“司徒,此事需你负责。立刻派人,在城中酒肆、市井间,巧妙散播消息,就说……征东将军陈泰、尚书仆射羊祜,已击溃姜维追兵,正率领十万大军,押解着缴获的无数粮草军械,不日即将抵达辽东与陛下会师!要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确凿无疑!”
这一套组合拳,可谓将权谋与欺诈运用到了极致。利用信息不对称和辽东本地势力对中央情况的未知,以虚张声势来弥补实力的不足,以政治仪式来确立合法性,以虚假的利好消息来稳定惶惶的人心。
司马孚沉吟片刻,缓缓道:“此计……甚险。若被识破,恐反噬自身。然,眼下确无他法,或可一试。只是,这登基大典,仓促之间,礼仪不全,恐惹人非议。”
司马昭断然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礼仪可从简,但声势必须浩大!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大魏的皇帝在这里,大魏的朝廷在这里!”
钟会则阴明一笑:“昭公妙计!下官这就去安排。定让这辽东之地,三日之内,只知我大魏天兵将至,不知蜀寇何在!”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襄平城及其周边的民众,看到了一副奇异的景象。
一队队衣甲鲜明、装备精良的骑兵,如同不知疲倦般,每日从各个城门频繁进出。他们有时高举“魏”、“司马”、“虎豹”等旗帜,排着整齐的队列,沿着官道进行武装巡逻,马蹄声震天动地;有时又会突然消失,然后从另一个方向出现,驻扎在城外的几处预设营地,营地里很快便升起了更多的炊烟,竖起了更多的旗帜。
这些骑兵,自然就是司马昭仅有的那两千五百人马。他们被严格命令,无论多累,都必须保持昂扬的士气和严整的军容。为了逼真,司马昭甚至下令将部分皮甲、旗帜染上些许“尘土”和“血污”,营造出长途跋涉、历经战阵的痕迹。
这一招果然有效。城头上,那些原本心存观望、甚至暗自盘算的辽东本地豪强、原公孙渊旧部、以及各部落派来的眼线,看到城外那“络绎不绝”、“军容鼎盛”的“援军”,无不心下骇然,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谣言如同野火般在辽东大地蔓延开来:“司马太傅带来了数万关中精锐!”“朝廷大军即将云集辽东,反攻中原指日可待!”
与此同时,钟会手下的细作也开始在襄平城内活跃起来。酒馆茶肆中,开始有人“无意中”透露:“听说陈泰将军在辽西打了个大胜仗,姜维那小子被打得抱头鼠窜!”“可不是嘛,羊祜大人押送的粮车,一眼望不到头呢!再过几天就到啦!”这些消息真真假假,混杂在一起,极大地安抚了那些因魏军溃败而来、内心惶恐不安的随行官员和士卒,也让一些原本动摇的辽东官吏暂时压下了异心。
在紧锣密鼓的“军事表演”和舆论造势中,曹髦的登基大典,也在一种仓促而刻意的氛围下举行了。
时间就定在司马昭抵达襄平后的第五日。地点设在原公孙渊的宫殿废墟上临时清理出来的一片广场。礼仪尽可能简化,但排场却丝毫不小。司马昭动用了所有能调动的人力物力,将现场布置得旌旗招展,仪仗森严。
年仅十余岁的曹髦,穿着匆忙改制、略显宽大的龙袍,在司马昭、司马孚、钟会等重臣的簇拥下,战战兢兢地完成了祭天、告祖、受玺、朝贺等一系列流程。司马昭亲自担任司仪,声音洪亮,将曹髦的即位描述成“天命所归”、“延续魏祚”的正当行为,并再次强调了自己“辅政”的合法性。
尽管寒风凛冽,但广场周围还是被强制驱赶来观礼的襄平官吏、士绅和部分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看着高台上那个稚嫩而惶恐的皇帝,看着台下那些甲胄鲜明、杀气腾腾的“虎豹骑”,听着司马昭那充满威慑力的宣言,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和顺从。至少表面上,大魏的正统,在这遥远的辽东,被重新树立了起来。
大典之后,司马昭立刻以皇帝的名义,颁布了一系列诏令:安抚辽东本地豪强,承诺维持其现有地位;犒赏随行将士,尽管物资匮乏,但也尽力拿出一些金银布帛分发下去;严申军纪,禁止扰民,试图尽快恢复襄平及周边的秩序。
司马昭的这一系列组合拳,在短时间内,确实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襄平城内的秩序初步稳定下来,原本浮动的人心暂时被压制。辽东太守王建及其属下官吏,在“大军”威慑和“正统”名义下,表现得更加恭顺。一些较小的部落首领,也派人前来表示归附。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真正的明眼人,如一些经历过司马懿征伐之役的老兵、或是心思缜密的地方豪强,并非没有疑虑。那些“援军”虽然军容整齐,但数量似乎总是那么多,未见真正的大股部队入驻。所谓的“陈泰、羊祜大捷”消息,也只有传闻,未见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或前线溃兵流传。司马昭一行人的狼狈入境,更是许多人亲眼所见。
更重要的是,司马昭手中的实力终究有限。五千骑兵听起来不少,但要控制广阔的辽东地区,应对可能来自蜀汉的追击,乃至防范北方的鲜卑、东面的高句丽,无异于杯水车薪。物资的匮乏更是迫在眉睫的危机,襄平城的存粮,要供养这突然多出来的数千人马和朝廷架子,支撑不了多久。
司马昭自己对此心知肚明。他站在行在的阁楼上,望着城外苍茫的雪原和更北方隐约的山脉,脸上没有丝毫轻松。他知道,这狐假虎威的戏码,能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姜维、邓艾的追兵现在何处?辽东本地势力何时会看穿他的虚实?漫长的冬季和即将到来的春荒如何度过?这些都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时间……我们需要时间……”司马昭喃喃自语。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利用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短暂喘息之机,尽快整合内部,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同时祈祷蜀汉的追兵被天气所阻,从而放弃追击。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于襄平城内导演出这一场场权谋大戏的同时,一支数量虽少,却意志如铁、行动如风的季汉精锐,已经穿透了风雪,正沿着辽西走廊,向着辽东郡,疾驰而来。邓艾怀中那面龙纛和帅旗,即将成为戳破他所有幻象的最后一根针。
辽东的暂时平静,已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司马昭费尽心机构筑的脆弱防线,即将面临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