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水冰封,雪覆原野。一支风尘仆仆、却依旧保持着严谨军纪的骑兵部队,如同悄无声息的狼群,抵达了辽东郡的南部边缘,在距离襄平城约百里的一处背风山谷中悄然扎营。正是姜维与邓艾所率领的千余轻骑。
连续多日的冒雪疾驰,人困马乏,即便是精锐也到了极限。姜维并未贸然进逼襄平。他下令全军就地休整,派出所有可用斥候,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撒向襄平城及其周边地区。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确切地知道司马昭这只困兽,在辽东这块陌生的土地上,究竟还有多少牙爪。
斥候的行动高效而隐秘。他们化装成逃难的流民、行脚的商贩、甚至是前往襄平“朝贺”新帝的地方小吏,混入城中,潜伏在官道旁,结交本地土人。信息如同涓涓细流,汇聚到姜维和邓艾的帅帐。
“将军,司马昭三日前抵达襄平,随即拥立曹髦登基,改元‘甘露’。司马昭自封晋王,总揽一切。”
“襄平城内,魏军旗号林立,戒备森严,尤其是那支‘虎豹骑’,每日里甲胄鲜明,四门进出,络绎不绝,声势颇壮。城中流传,司马昭麾下尚有数万虎豹骑精锐,后续更有羊祜、陈泰的二十万大军即将来援。”
“辽东本地豪族,如田氏、韩氏、王氏等,以及一些乌桓、高句丽的头人代表,均已应司马昭之邀,陆续进入襄平,据说要参加什么‘中兴大会’。”
一条条情报呈上,帐内灯火通明。姜维看着地图上标注的襄平,眉头微蹙。邓艾则蹲在地上,用手指在铺开的沙盘上划拉着襄平城外的地形。
“数万虎豹骑?”姜维冷哼一声,他一路追击,亲眼见过司马昭溃逃时的狼狈,对其兵力了如指掌,“司马昭若有数万虎豹骑,何至于被我等追得如丧家之犬,连兄长都顾不得安葬?此必虚张声势之计!”
邓艾抬起头,眼神锐利,带着他特有的务实和敏锐:“伯约所言极是。然,此计虽陋,却未必无效。辽东苦寒,消息闭塞,本地豪强与胡酋,久疏王化,畏威而不怀德。他们只见虎豹骑甲胄光亮,队列不绝,又闻‘二十万援军’之虚言,难免心生畏惧,被其暂时唬住。”
他指着沙盘上襄平城的模型:“司马昭急于召集豪族胡酋,正是要借势立威,稳固根基。若让其成功将这些人绑上战车,来年我等再想攻取襄平,不知要多费不少周折,甚至可能引发辽东各族联合抵抗。”
文鸯急道:“将军!那我们是否要趁司马昭还未将辽东势力整合之前行丞相之计策!”
邓艾却摇了摇头:“不,文将军,稍安勿躁。让他演!让他把人都召集齐了!等他费尽口舌,将那些豪强酋长说得心动神摇,自以为大局已定之时……”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冰冷:“我们再出现,当着所有人的面,撕碎他的谎言!让那些墙头草看看,所谓的大魏正统,所谓的数万精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如此,方能一举击垮司马昭在辽东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脆弱根基!一举成事!”
姜维抚掌:“妙!正合我意!司马昭欲借他人之势,我便让他作茧自缚!” 他立刻下令,“传令各营,继续休整,养精蓄锐。斥候加倍派出,严密监视襄平一举一动,尤其注意那些赴会豪酋的兵力部署和态度。我们要等一个最佳时机,等司马昭把戏台搭好,等他自以为得计之时!”
季汉追兵,如同潜伏在雪原中的猎豹,收敛了爪牙,静静地等待着猎物聚集的那一刻。
与此同时,襄平城内,那座临时充作皇宫的太守府邸,正上演着一场精心编排的政治戏剧。
府邸大堂,经过了仓促的装饰,勉强有了几分皇家气派。年轻的“皇帝”曹髦如同木偶般端坐主位,神情麻木。真正的主角,晋王司马昭,则立于御阶之下,身着王袍,虽面带疲惫,但眼神锐利,扫视着堂下济济一堂的宾客。
这些人,便是辽东地区的头面人物。有衣着华贵、眼神闪烁的本地豪强田畴、韩忠、王頍;有身着皮裘、身形彪悍的乌桓部落大人库傉官;还有高句丽派来的使者,以及一些更小部族的代表。他们神色各异,有好奇,有敬畏,有疑虑,更有深藏的算计。
司马昭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决定他能否在辽东立足的关键一战。武力威慑只是基础,真正的征服,在于攻心。
他走到大堂中央,先是对曹髦恭敬一礼,然后转向众人,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自信与沉痛:
“诸公!今日能聚于此,共商国是,乃天意不绝我大魏!”他开场便定下基调,强调魏室正统犹在。
“想必诸公已知,中原之地,暂遭蜀寇侵扰。”他将一场几乎亡国灭种的惨败,轻描淡写地说成“暂遭侵扰”,“此非战之罪,实乃蜀诸葛亮狡诈,趁我内务纷扰之际,行偷袭之举!然——”
他话锋陡然一转,音量提高,充满了煽动性:“我大魏立国数十载,根基深厚,民心所向!中原亿万百姓,心向魏室者,十之八九!他们此刻,正翘首以盼王师归来!蜀寇所占,不过空城几座,其所行暴政,早已天怒人怨!”
他善于把控人心,深知这些远离中原的豪酋,对中原的富庶繁华既向往又带有某种偏见。他极力渲染蜀汉的“不堪”:
“蜀地本乃蛮荒,刘备、诸葛亮不过织席贩履、躬耕陇亩之徒,侥幸窃据神器,岂知治国之道?其所用之将,多乃边地莽夫;其所依之兵,多为南蛮山越;其所行之政,苛捐杂税,民不聊生!中原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日夜泣血,盼望我大魏王师,如久旱盼甘霖!”
他观察着台下众人的反应,看到一些人眼中露出了感兴趣和认同的神色,心中暗喜,继续加码,抛出了最具诱惑力的筹码:
“诸公!”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所有人,“今日昭与陛下,暂驻辽东,非为久居此苦寒之地!实乃以此地为基,重整旗鼓,汇聚忠义之士!不日,待羊祜、陈泰二位大将军,引二十万关中、并州精锐东出,与本王会师,便是我们挥师南下,克复中原之时!”
他走到豪强和胡酋们的席前,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一个人:
“诸公今日助我,便是雪中送炭!便是匡扶社稷之功臣!他日光复神州,论功行赏,尔等皆是我大魏再造之元勋!裂土封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中原之富庶,岂是这辽东苦寒可比?锦绣河山,金银珠玉,娇妻美妾,皆在等待诸位去取!”
“裂土封侯”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在场许多人的心上。尤其是那些本地豪强,他们世代困守辽东,对中原的繁华早已垂涎三尺。而乌桓、高句丽等部族,也对中原的财富和土地有着天然的渴望。司马昭精准地抓住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欲望。
他甚至不惜以身作则,加重承诺:“本王在此立誓!凡助我军资者,十倍偿还!凡助我兵卒者,皆授官爵!凡助我克复一州一郡者,便封其为该州郡之都督、太守,子孙世袭!”
一番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既有对“美好未来”的描绘,又有眼前的利益诱惑,更夹杂着对蜀汉的贬低和对魏室“必然中兴”的强调。司马昭极富感染力的语言和那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成功地蛊惑了相当一部分人。
田畴、韩忠等豪强代表相互交换着眼色,明显有些意动。乌桓大人库傉官更是拍着胸脯表示,愿出兵助战。高句丽使者也承诺回去禀报国王,考虑出兵事宜。
一时间,大堂内气氛热烈,仿佛光复中原的伟大事业已然指日可待,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司马昭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知道,这脆弱的联盟建立在谎言和利益之上,但至少,他为自己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暂时将这些地头蛇绑上了自己的战车。
襄平城内的“盛会”与“盟誓”,自然没有逃过姜维斥候的眼睛。详细的情报很快被送到百里外的汉军大营。
“司马昭果然奸猾,一番巧舌如簧,竟真让那些地头蛇动了心。”文鸯有些焦急地说道,“将军,若让他们结成联盟,恐生变故啊!”
姜维却显得异常平静,他仔细看着斥候绘制的襄平城内豪酋兵力驻扎图和各门守备情况图,对邓艾道:“士载,你看,鱼儿都已入网了。”
邓艾点头,指着地图:“田氏、韩氏的家兵约两千人,驻扎在东城旧营;乌桓库傉官带了八百骑,在西城外依水扎寨;高句丽使者随从不多,但代表了其王态度……司马昭自己的虎豹骑,主力仍驻守城内核心区域及四门,但其连日‘巡演’,已是强弩之末,士气疲惫。此时,正是其看似最强大,实则外强中干之时!”
姜维眼中精光一闪:“不错!司马昭欲借他人之势,却不知此举恰将其虚实暴露无遗!他内部根基未稳,联盟更是脆弱,全凭谎言和空头许诺维系。我等只需一击,戳破其谎言,其联盟必顷刻瓦解!”
他站起身,下达了最终命令:“传令全军,饱餐战饭,检查兵器马匹!今夜子时,全军开拔,拂晓前抵达襄平城外预设阵地!明日,便是我们为庞司空,为无数北伐捐躯的将士,也为这天下归一,献上最后一份大礼之时!”
“末将领命!”帐内众将轰然应诺,战意高昂。
猎手,已经失去了耐心。锋利的箭矢,已然搭上了弓弦,对准了那只仍在喋喋不休、编织着虚幻美梦的猎物。辽东的雪夜,静得可怕,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决定命运的血色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