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襄平城,寒风卷着雪沫,扑打着城头残破的魏字旗,如今已被仓促降下。城门外,以田续、韩起为首的辽东豪族首领们,恭敬地垂首而立,他们面前摆着几个用石灰处理过、盛放在木匣中的人头——司马昭、曹髦、钟会……曾经显赫一时、主宰中原沉浮的人物,如今只剩下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空洞眼瞳,凝固在极致的惊恐与不甘中。
田续上前一步,对着端坐于马上的姜维、邓艾深深一揖,语气谦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二位将军神兵天降,追杀国贼,为辽东除此大害,我等感激不尽!此乃司马昭、曹髦等逆贼首级,特献于将军,以表我等归顺大汉之赤诚!”
姜维目光扫过那些人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却不动声色:“诸位深明大义,弃暗投明,此乃明智之举。陛下与丞相闻之,必感欣慰。”
田续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只是……有一事,还需禀明将军。那传国玉玺……司马昭藏匿极深,我等搜遍其府邸,暂未寻获。想必是藏于某处隐秘所在,需些时日细细查访。”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姜维,眼神诚恳,“我等已命人清扫宫室,备下酒宴,恳请将军奏明陛下与丞相,移驾襄平城略作休整。待寻得玉玺,我等必亲手奉于御前。”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归顺之意,又抛出了玉玺这个诱饵,更隐含着一层尖锐的试探——你们口中所说的皇帝和丞相大军,到底来没来?是不是真的近在咫尺?
姜维与邓艾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这些地头蛇,果然不是易与之辈。
姜维朗声一笑,神态自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田公此言甚善!陛下与丞相銮驾奔波,将士们亦是人困马乏,如今天寒地冻,确需进城休整。既然诸位盛情相邀,本将军与邓将军这便亲自前去迎驾,为陛下与丞相引路。”他指了指身后那片旌旗隐约的树林方向。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语气如此自然,丝毫没有因玉玺未得而显焦急,也没有对“迎驾”之事流露出半分迟疑。这份镇定,反而让田续、韩起等人心中疑窦稍减,甚至生出一丝自我怀疑——莫非,汉帝和诸葛亮的大军,真的就在不远处?司马昭说的是假的,但姜维说的……万一是真的呢?
“既如此,我等便在城中扫榻以待,恭迎圣驾!”田续等人不敢再多问,连忙躬身应承,心中却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姜维与邓艾不再多言,令士兵收起盛放人头的木匣,调转马头,在一众辽东豪族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不疾不徐地向着那片密林方向行去。
一进入树林,脱离城头视线,姜维、邓艾、文鸯三人脸上的从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凝重。
“快!所有人,丢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只带武器、干粮和水囊!”姜维压低声音,急促下令,“那些旗帜……顾不上了!留给他们在风中自己摇摆吧!”
一千多名汉军精锐,如同上了发条般迅速行动。他们深知处境之险恶——身处虎狼之穴,身份已被怀疑,对方兵力远超己方,且对传国玉玺抱有异心。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全军覆没的危险。
“伯约,他们……他们未必会立刻反应过来。”邓艾一边整理马鞍,一边沉声道,但眼神中也充满了警惕。
“不能赌!”姜维斩钉截铁,“田续、韩起皆是老狐狸,一旦他们派斥候靠近探查,发现林中空无一人,立刻就会明白我等虚实!届时,他们岂会放过我们这支‘孤军’?玉玺的诱惑,足以让他们铤而走险!”
文鸯摩挲着银枪,狠声道:“可惜未能拿到玉玺!”
“玉玺虽重,然将士性命更重!司马昭、曹髦已死,魏祚已绝,此乃最大之功!玉玺……来日方长!”姜维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襄平城方向,“走!”
一声令下,千余骑兵如同离弦之箭,冲出树林,沿着来路,向着西南方向,开始了亡命般的疾驰。马蹄踏碎冰雪,溅起漫天雪尘,将那片虚设的旌旗营寨远远抛在身后。他们必须抢在辽东豪族反应过来之前,尽可能远离这是非之地,返回尚有汉军控制的区域。
襄平城内,田续、韩起等人确实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们准备了盛大的宴席,清扫了最好的府邸,甚至开始私下商议面见“汉帝”时该如何措辞,如何表功。
然而,从正午等到日头偏西,城外依旧寂静无声,唯有寒风呼啸。
“不对……”韩起首先沉不住气了,“这都几个时辰了?就算銮驾仪仗繁琐,也该有先锋部队抵达才对啊?”
田续眉头紧锁,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派斥候!去树林那边……‘请’一下,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几名精锐斥候领命,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片树林。当他们踏入林间,看到的景象让他们目瞪口呆——林内空空如也,只有那些被遗弃的、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各式旗帜插在地上,还有一些匆忙掩埋的灶坑痕迹。地上密密麻麻的马蹄印,清晰无误地指向西南方向,而且根据痕迹判断,离开已有相当一段时间!
斥候连滚带爬地回城禀报。
“什么?!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旗帜?!”
“他们……他们早就跑了?!”
大厅内,原本的期待和恭敬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被愚弄的暴怒和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
“姜维!邓艾!安敢如此欺我!!”田续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将面前的案几掀翻,酒菜洒了一地。他想起姜维那镇定自若的表情,想起自己等人竟然被区区千余人、几面破旗吓得卑躬屈膝,甚至还亲手杀了司马昭作为“投名状”……一种极致的羞辱感涌上心头。
韩起也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原来……原来他们也是强弩之末!司马昭说的……恐怕未必全是假的!蜀汉与曹魏在中原血战,纵然胜了,也必是惨胜!否则,姜维、邓艾这等名将,何必行此险招,又何必望风而逃?!”
“中原两虎相争,两败俱伤……”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在场每一个豪强首领的心中。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大厅主位旁边那个紫檀木盒——里面盛放的,正是那方由王建“偶然”在清理司马昭密室时“发现”的、雕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
原本,这是他们准备献给“汉帝”的晋身之阶。但现在……“汉帝”是假的,大军是虚的,中原是空虚的……
皇帝!
这个自从秦始皇创立以来,便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称号,如同魔咒般,在每个人的心底疯狂滋生。谁不想君临天下?谁不想让自己的家族万世永昌?尤其是对于这些世代盘踞边疆、骨子里充满了冒险和扩张欲望的豪强来说,眼前的机遇,简直是千载难逢!
远离苦寒之地,入主中原繁华!这个梦想,曾经被司马昭拿来画饼,如今,却似乎真的触手可及!
大厅内的气氛,从愤怒迅速转变为一种诡异而炽热的贪婪。每个人的眼神都变了,充满了野心、算计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联盟在绝对的利益和权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短暂的沉默后,不知是谁先冷哼了一声。紧接着,质疑、争吵、乃至推搡迅速升级。
“玉玺乃国之重器,当归有德者居之!”
“哼,德?在这辽东,实力便是德!”
“我韩家在此经营数代,根深蒂固,这玉玺,理应由我韩家保管!”
“放屁!诛杀司马昭,我田家出力最多!玉玺当归我田家!”
利益的蛋糕只有一块,谁都想吃最大的一份,甚至想独吞。原本因为共同外敌而暂时联合起来的辽东豪族集团,在外部威胁消失、内部权力真空中,瞬间分崩离析。
冲突首先在言语上爆发,继而迅速蔓延到刀兵相见。
襄平城,这座刚刚经历过司马昭覆灭的城池,尚未从血腥中喘息过来,便再次陷入了更加惨烈的内部火并。田氏、韩氏、以及几家稍小的豪强,各自率领族兵私军,在城内大街小巷展开了疯狂的厮杀。昔日盟友反目成仇,每一座府邸、每一条街道都成为了战场,目的只有一个——争夺那方象征着天命所归的传国玉玺!
战斗持续了数日,襄平城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普通百姓紧闭门户,瑟瑟发抖,不知这乱世何时是个尽头。
田续作为最初诛杀司马昭的发起者之一,本身实力雄厚,但他也知道,单凭田氏一族,难以彻底压服所有对手,尤其是在这混战之中。他想到了外部力量。
田续秘密派出了心腹使者,携带重金和承诺,分别前往北方的鲜卑慕容部和段部,以及西边的乌桓残部。
使者对鲜卑慕容部首领慕容涉归的使者说:“慕容大人,司马氏已亡,中原无主,玉玺在我手!若大人愿助我平定辽东,他日我田氏若能问鼎中原,愿以幽州之地,永为慕容部牧场,并结为兄弟之邦,共分天下!”
使者对乌桓部落的使者则换了一套说辞:“乌桓的勇士们,汉人朝廷更迭,如今正是我们重现祖先荣光之时!司马懿当年屠我部众,此仇不可不报!今我愿与乌桓共享富贵,只要助我夺得辽东,钱粮女子,尽皆取之!待时机成熟,便可一同南下,夺取那花花世界!”
对于更看重实际利益的鲜卑段部,田续则直接许诺了大量的粮食、布匹和铁器。
这些承诺,对于一直觊觎南方富庶、却又被中原政权压制的胡人部落来说,充满了巨大的诱惑。慕容涉归权衡利弊,认为投资田续这个“潜力股”或许比直接南下劫掠风险更小,收益可能更大,遂答应出兵。乌桓残部本就对魏国心怀怨恨,且生存艰难,闻有如此“好事”,立刻欣然应允。段部则纯粹是为了眼前的物资。
于是,就在辽东豪族内部杀得难解难分之际,慕容部的铁骑、乌桓的弓马、段部的勇士,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狼群,从三个方向介入战场!
这些胡骑骁勇善战,来去如风,他们的加入,瞬间改变了力量对比。田续在得到外部强援后,实力暴涨,开始以雷霆万钧之势,清扫其他豪强势力。
韩起在混战中被慕容部的骑兵踩成了肉泥。其他几家豪强或投降,或被灭族。襄平城,乃至整个辽东郡,在经历了一场残酷无比的内外清洗后,终于逐渐平息下来,只是这“平静”,是建立在无数尸骨和田氏的绝对武力之上的。
公元249年春,尽管冰雪尚未完全消融,但襄平城头,已经竖起了一面崭新的旗帜——“田”。
在一众残存的本地官吏、以及慕容部、乌桓、段部使者的“拥戴”下,田续在襄平正式称王,仿照战国诸侯旧例,自封为“辽东王”,并“顺应天命”,使用了那方传国玉玺。
登基仪式上,田续志得意满,封赏群臣,尤其厚待了慕容部、乌桓和段部的首领,兑现了部分承诺,但也留下了许多有待“日后”实现的空头支票。
然而,无论是田续自己,还是那些前来“观礼”的胡人首领,心里都清楚,这所谓的“辽东王”根基何其脆弱。内部,是其他豪强残留的怨恨和潜在的反抗力量;外部,是引狼入室后难以驾驭的胡人势力,这些胡人今日可以助你,明日便可噬主;而更远处,则是那个虽然暂时未知虚实、但终究会缓过气来的庞然大物——季汉。
田续坐在那冰冷的、由司马昭旧椅改造成的“王座”上,手中摩挲着那方沉甸甸的传国玉玺,眼中既有称王的狂喜,也有一丝深藏的忧虑。他开启了一个混乱的时代,也将自己和田氏,置于了更加危险的火山口上。
辽东,这块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并未因一个“王”的出现而迎来和平,反而因为玉玺的现世和权力的诱惑,埋下了更加深远动乱的祸根。北方的胡骑在辽东平原上纵横,贪婪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更南方的富庶之地。而这一切,都被快马加鞭、终于即将返回邺城的姜维、邓艾一行,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他们带回了司马氏覆灭的消息,却也留下了传国玉玺和一个即将陷入长期混乱的辽东。天下一统的进程,因此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充满变数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