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深处,那间偏僻破败的小院。
夕阳的余晖艰难地挤过糊着厚厚油纸的窗棂,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斑,却驱不散屋内弥漫的沉重药味和血腥气,更照不亮角落里堆积的、象征着昔日颓废的空酒坛。
屋内唯一的木床上,林昊静静地躺着。他身上的焦黑污血已被林啸用温水小心翼翼擦拭过,露出下面惨不忍睹的伤口:左肩处包裹着厚厚的、浸透暗红血迹的麻布绷带,隐隐可见下方狰狞的凹陷;胸前、肋下、手臂布满了深可见骨的撕裂伤,涂抹着粘稠的、散发着刺鼻药味的黑色药膏;裸露的皮肤上是大片大片的灼伤水泡和淤青。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哑声,脸色苍白如金纸,唯有眉心处,似乎因痛苦而微微蹙起。
林啸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脊背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握着儿子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掌心滚烫的温度传递着无声的守护。他的脸色同样苍白,嘴角残留着未擦净的血迹,强行引动旧伤对抗林莽的代价正在显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经脉深处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带着无边的痛楚和深沉的忧虑,紧紧锁在儿子惨白的脸上。
桌上,一盏摇曳的油灯映照着族长赐予的那枚温润玉牌,旁边散落着几个空了的玉瓶——那是他用令牌从药堂支取来的最好的疗伤丹药“回春续骨丹”和“星元护脉散”。林啸几乎是不计代价地将这些珍贵的丹药化开,小心翼翼地喂入林昊口中,并用自身仅存的、勉强控制的温和星力,引导着药力在儿子残破的经脉中艰难运行,试图修复那些可怕的伤势。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药力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也许是林昊体内那神秘星坠在沉寂中悄然汲取着逸散的星力开始修复自身,林昊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可闻的呼吸,也稍稍平稳了一些。
林啸紧绷的心弦略微一松,但眼中的凝重却丝毫未减。他看着儿子,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擂台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微弱却形态酷似赤炎掌的赤红光芒,从儿子掌心亮起的瞬间!
那绝非幻觉!
“昊儿…”林啸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深沉的忧虑,打破了屋内的死寂。他握着林昊的手微微用力,试图传递一丝力量,也像是在给自己开口的勇气。“感觉…好些了吗?”
林昊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抖了抖,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视野模糊,一片昏黄的光晕,然后是父亲那张布满血丝、写满担忧和沧桑的脸庞,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忽明忽暗。
“爹…”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浓重的虚弱和沙哑。仅仅是这一个字,就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喘息,胸口起伏,牵动全身伤口,剧痛让他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中瞬间布满了生理性的泪水。
“别说话,别动!”林啸心中一紧,连忙按住他,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爹在,爹守着你。药力在化开了,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林昊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火烧火燎般的疼痛。他看着父亲眼中深不见底的担忧,还有那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嘴角未干的血迹,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和愧疚。父亲为了他,强行引动旧伤,硬撼大长老…这份如山般的父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爹…对不起…”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却充满了自责,“连累您…”
“傻孩子!”林啸打断他,粗糙的大手轻轻拂去儿子眼角的泪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说什么连累!你是爹的儿子!爹护你天经地义!什么大长老,什么族规,敢动我儿子,爹这条命豁出去也要跟他们拼到底!” 话虽如此,他眼中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无力感,却没能逃过林昊的眼睛。星璇境后期又如何?面对根基深厚的林莽一系,面对深不可测的族长…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
短暂的沉默在药味和血腥气中弥漫。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父子二人拉长而沉重的影子。
终于,林啸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握着林昊的手微微收紧,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儿子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昊儿…爹问你件事。”
“擂台上…你最后打出的那…那赤红色的掌印…是什么?”
来了!
林昊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比左肩的剧痛更加刺骨!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凝固的声音。最担心的问题,终究还是被父亲问了出来!
星坠!那神秘星坠的存在!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更是他能在绝境中活下来、逆转战局的根本!
可这个秘密…能说吗?
林昊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眼神下意识地想要躲闪。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混乱,无数念头疯狂闪过:说出星坠?父亲会信吗?这诡异的、能吞噬、解析、模拟星辰之力的东西,一旦泄露,会引来何等滔天大祸?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他太懂了!当年母亲的失踪,是否就与这星坠有关?父亲若是知道了,除了担忧和恐惧,又能如何?只会将他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甚至可能连累父亲!
不能说!至少现在…绝对不能!
“爹…我…”林昊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发颤,眼神游移不定,充满了慌乱和挣扎,“我…我也不知道…当时…当时林宏那掌太可怕了…我只想着…想着不能死…然后…然后就感觉…感觉身体里好像有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到手上…就…就那样了…”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语焉不详,充满了明显的漏洞和刻意的回避。
林啸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经历了太多沧桑、看透太多世事的眼眸,此刻深邃得如同古井。他没有立刻追问,没有斥责儿子的隐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林昊眼中那掩饰不住的慌乱、恐惧和挣扎,看着他因为紧张而更加急促的呼吸和额角渗出的冷汗。
时间仿佛凝固了。
屋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林昊越来越粗重、越来越紧张的喘息声。林昊感觉自己就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父亲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他心慌意乱。他甚至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睛,生怕被那深邃的目光彻底看穿。
终于,林啸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沉重地吐了出来。那叹息声中,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无奈,有痛楚,有理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忧虑。
他松开了握着林昊的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动作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声音低沉而疲惫:
“好了,爹知道了。你刚醒,别想太多,也别说话。好好休息,养伤要紧。”
他没有再追问一个字。
但林昊却分明从父亲那最后深深的一瞥中,读懂了太多太多。
那眼神仿佛在说:“昊儿,爹不问。但爹不傻。”
那眼神更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沉重如山的道理:“有些东西…太过惊世骇俗…便是取死之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林啸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他走到桌边,拿起一个水碗,倒了些温水,又走回床边,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喂给林昊几口。动作依旧轻柔,但气氛却变得无比沉重。
林昊顺从地喝了水,喉咙的灼痛感稍减,但心中的寒意却更甚。他看着父亲沉默而凝重的侧脸,看着那紧锁的眉头和眼中挥之不去的忧虑,愧疚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他辜负了父亲的信任,却不得不如此。
就在林啸放下水碗,准备再去查看一下药膏时,林昊因为身体的微微挪动,脖颈处那枚用普通麻绳系着的、一直紧贴着皮肤的“星坠”,随着衣领的松散,滑落了出来。
昏暗的灯光下,那枚看似不起眼的、布满古朴玄奥纹路的暗沉“石头”,正散发着极其微弱、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光芒。那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每一次明灭,都仿佛在无声地汲取着空气中逸散的、极其稀薄的星辰之力。
林啸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林昊的脖颈,瞬间定格在那枚散发着微光的“石头”上!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纹路…虽然黯淡,虽然模糊不清…但那种古朴苍茫、仿佛蕴含着星辰轨迹的独特韵味…竟与他当年在妻子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那枚贴身玉佩上的纹路,隐隐有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相似!
嗡——!
林啸只觉得脑海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尘封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妻子温婉却带着神秘疏离的面容…她偶尔流露出的、对漫天星辰异样的专注…还有她失踪前夜,将一枚温润玉佩郑重交给他时,眼中那复杂难明、仿佛蕴含着无尽嘱托和秘密的眼神…
难道…难道昊儿身上这诡异的力量…这酷似赤炎的掌印…还有这枚“石头”…都与她有关?!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林啸心中炸响!他猛地看向昏迷过去、眉头紧蹙的儿子,眼中不再是单纯的忧虑,而是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惊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枚“石头”,恐怕不仅仅是“璧”那么简单!它所牵扯的秘密,恐怕比他想象的更加巨大,更加恐怖!足以引来…灭顶之灾!
林啸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缓缓抬起,想要触碰那枚散发着微光的星坠,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眼中充满了挣扎和前所未有的忌惮!
他最终只是默默地、更加细心地替儿子掖好被角,将那块滑落的“石头”轻轻塞回衣领内,遮掩住那微弱的光芒。
然后,他默默地坐回矮凳,如同守护着沉睡幼崽的受伤雄狮,目光却穿透了破败的窗户,投向了外面被暮色笼罩的、危机四伏的林家深处。族长那“待其伤愈,亲自询问”的话语,如同悬顶利剑,寒光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