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泼洒在红木办公桌上,却驱不散曹天明心头的阴霾。他指间夹着一份文件,纸张边缘已被他无意识地捻得微微卷曲——那是他个人持有的“晨星集团”部分股权证明。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直抵心脏。这不是一份资产,而是一份沉甸甸的罪状,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因急躁和误判而引发的裁员风暴。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欧式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得令人心慌。他闭上眼,那些被开除员工茫然、愤怒乃至绝望的面孔,便会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尤其是老赵,那个在车间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师傅,离开时佝偻的背影和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根刺,深深扎进天明的良知里。
“赎罪……”他喃喃自语,这个词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用金钱能赎罪吗?他不知道。但他清楚,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用自己最核心的利益去填补自己挖下的坑,或许,才能换来一丝内心的平静,也为那个正在萌芽的新方案,扫清最后一点道义上的障碍。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声音沙哑却坚定:“财务部吗?我是曹天明。准备一下,我要抵押我名下百分之三的个人股权……对,立刻评估,资金用途,用于支付上周被辞退人员的额外补偿金。这件事,暂时不需向集团总部详细报备用途,按特殊流程处理。”
挂断电话,他像虚脱般靠进椅背,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这一步踏出,他便再无退路。家族的质疑,竞争对手的虎视眈眈,都会因他这一举动而加剧。但他别无选择。
与此同时,三号车间旁的会议室里,气氛同样凝重。
集团特派员周睿,一位四十岁上下、戴着金丝眼镜、神色严谨的男人,正仔细翻阅着小草团队熬夜赶制出的优化方案。他手指不时在关键数据上轻点,偶尔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坐在对面的小草,以及一旁面色沉郁的车间主任刘建国。
空气仿佛凝固了。小草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她双手在桌下紧紧交握,掌心全是汗。刘建国则半眯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显得心不在焉,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终于,周睿合上了方案最后一页,发出轻微的“啪”声。他推了推眼镜,看向小草,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近乎赞许的表情。
“数据很扎实。”周睿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能耗与工时匹配度的模型构建得很有说服力,理论上,这套参数确实能将现有效率提升百分之十五以上,同时降低百分之八的能耗。曹总力排众议推行改革,看来并非无的放矢。”
小草的心稍稍落下一些,刚想开口,刘建国却抢先一步,语气生硬地接过了话头:“周特派员,数据是数据,车间是车间。理论上的最优解,到了实际生产线上,变数太多了。”他顿了顿,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小草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比如,设备老化程度不同,同一套参数下去,有的机器可能扛不住负荷,提前报废,这个损失谁承担?再比如,工人们习惯了老方法,突然改变,操作不熟练,别说提升效率,能不造成次品率飙升就谢天谢地了。还有物料配送、流水线节奏衔接……这些都是潜在的风险。”
他每说一条,会议室的温度就似乎降低一度。小草感到后背发凉,她努力保持镇定,回应道:“刘主任担心的这些问题,我们在方案里都有应对预案。设备方面,我们会先进行一轮排查;操作上,我会和小组成员全程跟进指导,确保过渡平稳……”
“全程跟进?”刘建国嗤笑一声,“你们几个人?能盯得住整个车间?老师傅们都有几十年的经验,他们信服的是手艺,是经验,不是你电脑里冷冰冰的数字!”
“好了。”周睿抬起手,打断了即将升级的争论,他的目光在刘建国和小草之间逡巡,最后定格在刘建国脸上,“风险,我看到了。但集团要发展,就不能固步自封。曹总既然下了决心,数据也支持,这个试行,必须进行。刘主任,你是老臣子,经验丰富,车间稳定是你的职责。试行期间,你需要全力配合小草团队,确保不出乱子。有什么问题,及时沟通,共同解决,而不是在这里预设困难。”
他的话看似公允,实则给刘建国戴上了高帽,也施加了压力。刘建国脸色变了变,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短促的“是,我服从集团安排”,但任谁都听得出那语气里的僵硬和不满。
会议在一种看似达成共识、实则暗流涌动的紧张气氛中结束。周睿率先离开,刘建国冷哼一声,看也没看小草,拂袖而去。小草独自坐在会议室里,感到一阵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临战前的兴奋与不安。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试行第一天,三号车间果然乱象丛生。
老王,车间里资格最老的技工之一,此刻正慢条斯理地调整着机床参数,动作比平时慢了不止一倍。小草和小组成员李工在一旁看着,心急如焚。
“王师傅,这个进给速度,方案要求是提高百分之二十。”小草忍不住提醒。
老王眼皮都没抬,瓮声瓮气地说:“这老伙计跟了我十几年,脾气我清楚,一下子喂太快,它准闹毛病。稳当着点,没错。”说完,还故意把速度又调低了一档。
另一边,几个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工人,看到老王这样,也纷纷开始“自由发挥”,有的假装没看懂新指令,有的则抱怨新工具用不顺手,效率不升反降。生产线时而卡顿,时而断流,此起彼伏的机器异响和工人的交头接耳,让车间显得嘈杂而混乱。
小草和她的组员们像救火队员一样,在各个工位间奔波。讲解,示范,甚至亲手操作。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工装后背也洇出深色的汗渍。她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解释新参数的科学依据,演示标准化动作的好处。
“大家看,这样操作,不仅快,而且更省力,产品光洁度也更好。”她亲自上阵,在一台机床上熟练地加工出一个零件,效果立竿见影。几个年轻工人围上来,露出惊讶和信服的表情。
车间主任刘建国,则一直背着手,在车间远处的过道里踱步,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制止老王的消极抵抗,也不对小草的努力表示支持。那眼神,分明是在等待一场预料之中的笑话上演。这种无声的压力,比大声的斥责更让人窒息。
午休时分,车间休息室里俨然成了两个世界。
小草和小组成员挤在角落的桌子旁,虽然满脸疲惫,但眼神里闪烁着光亮。
“草姐,刚才你示范的那一下,太帅了!那几个小年轻眼睛都看直了!”李工兴奋地说。
“是啊,虽然累,但看到有人愿意听,愿意学,就觉得值了。”另一个组员附和道,“感觉我们的努力没白费,真的能改变点什么!”
小草喝了口水,擦了擦汗,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才第一天,困难肯定有。但只要我们能坚持下去,做出成绩,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
而在休息室的另一头,气氛则截然不同。老王端着大茶缸,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然后重重地把缸子跺在桌上,声音洪亮地开始抱怨:“瞎搞!纯粹是瞎搞!老子干了半辈子钳工,还需要她一个黄毛丫头来教?那些数据能信?机器坏了谁赔?工期耽误了谁负责?”
他周围聚集了几个同样守旧的老师傅,纷纷点头附和。
“就是,刘主任都说了,风险大着呢!”
“我看啊,就是曹总想搞点新官上任三把火,拿我们车间当试验田了。”
“折腾吧,等出了大事,看谁兜着!”
他们的议论声很大,显然是故意说给所有人听的。一些中立员工默默地吃着饭,眼神交流中流露出犹豫和担忧,态度开始明显分化。有人觉得老王说得对,还是老办法稳妥;也有人偷偷观察小草那边,觉得新方法或许真有道理。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年轻物料员小李,正低头假装玩手机。他清晰地听到了老王的每一句抱怨,也记得早上去领取试行所需的新型辅料时,仓库那边是如何百般刁难、拖延时间的。他飞快地打开手机备忘录,手指灵活地输入着:“day 1, 王师傅公开质疑,消极怠工。物料领取受阻,仓库配合度低。刘主任全程未干预。”记录完毕,他锁上屏幕,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眼神却格外深沉。
傍晚,曹天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办公室。股权抵押的手续已经办妥,补偿金将会尽快发放到被辞退员工的账户。这让他心中的巨石稍微松动了一丝,但车间试行第一天的混乱报告,又让他的心悬了起来。
他需要一点支撑,一点能让他确信自己走在正确道路上的凭证。他打开保险柜,想再次确认一下那份代表着他沉重承诺的股权证书——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牢的实物象征。
证书静静地躺在柜子里。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指尖抚过上面凸印的文字和数字。就在他准备将其放回时,窗外夕阳的余晖恰好透过窗户,以一个极低的角度,照亮了证书硬质封面一个不易察觉的折角处。
那里,隐约残留着一点极其模糊的、不属于他的痕迹。不是灰尘,更像是……某种轻微的污渍或印记。他心中一动,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便携式紫外灯笔——这是之前为了鉴别某些文件真伪而准备的。
微弱的紫光灯照射下,折角处,半个极其浅淡的指纹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
天明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指纹的纹路……他太熟悉了。那是林小曼的。他妻子的指纹。
这份他视作赎罪核心、秘密抵押的个人股权证明,林小曼是什么时候接触过的?她为什么要碰这个?是偶然,还是……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悄然爬升,瞬间冲散了他刚刚获得的那一点点慰藉。夜幕降临,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却照不亮曹天明此刻骤然阴沉下来的内心。赎罪之路,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