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的烛火在夜风中微微一晃,玉沁妜指尖轻压纸角,将刚写完的密令折起,放入铜盒。她没有抬头,但耳朵捕捉到了门外脚步的节奏——不是内侍那种规整的碎步,而是略带滞重、刻意放轻的踏地声。
门开时,墨刃的身影直接切入殿内光圈,黑衣上沾着夜露的湿痕,右肩微倾,像是扛过什么重物。
“查到了。”他声音低哑,将一卷竹简放在案上,“工部旧档房,昨夜三更,裴元舟独自进去,拿走的是《永宁宫排水枢机图》。”
玉沁妜没碰那竹简,只用紫檀木笔轻轻敲了敲案沿,两下,短促有力。
“图呢?”
“已被归还,但封印有刮痕。我派人比对了原档,少了三页,关于西侧回廊的暗渠结构。”
她抬眼问道:“那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地砖松动,缝隙宽度不均。绝杀堂的机关手去探过,底下埋了铁件,连着绞索和翻板,能遥控启闭。若人踩上去,会陷进半尺深坑,四周还有隐藏的铁刺机关,虽未上毒,但设计意图明显是制伏而非误伤。”
玉沁妜缓缓颔首,指尖轻缓地在案几上划过一道弧线,最终停驻于春宴席位图西侧回廊的方位,动作如流水般从容,又似暗藏锋芒。
“他动作极快,几乎不留痕迹。”
“是。”墨刃低声应道,语气微顿,仿佛在斟酌言辞,“而且他出入礼部偏厅的时间极为精准,皆选在守卫换岗之际——那短短七息之间的空档。他对宫中巡防的节奏了如指掌,仿佛早已将每一班岗哨的更替刻入骨血。”
“绝非一日之功。”她眸光微敛,声音清淡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冷意,“查他这三日来的文书往来,可有经手修缮报备一类的公函?”
“已彻查。”墨刃垂目,语速沉稳,“前日确有一份名为‘永宁宫西廊防潮处理’的奏报,由他亲笔签批,递送工部备案。理由冠冕堂皇——言称雨季将至,须加固地基以防潮患。然而今年气候干旱,雨水稀少,远未达需防之境;更何况那西廊一带地势本就高亢,历年从未有过渗水或潮湿之患,此番申报,实属无稽。”
玉沁妜唇角微扬,眸中掠过一丝讥诮,声音冷得如同寒冬腊月的霜风:“倒是很会找借口。”那语气里不带半分情绪波动,却透着彻骨的轻蔑,仿佛早已看穿一切伪装,不屑于多费口舌去拆穿。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宫室总图前,目光落在永宁宫区域。那里本是先帝晚年静养之所,后来荒废多年,如今只偶尔用作临时宴席或赏花集会。
“春宴定在哪里,是他选的?”
“是礼部呈报的方案之一,您亲自圈定的。”
她沉默片刻,转身走向书架,抽出一本《工部营造录》,翻到某一页,递给墨刃。
“看看这个。”
墨刃接过图纸,指尖微顿,目光沉沉落在纸面——那是永宁宫初建时的原始图样,线条古朴,墨迹清晰,西侧回廊地下分明只绘有厚重的承重石基,毫无暗渠踪影,标注工整如初,仿佛岁月未改其分毫。
“如今通行的排水图,是后来增补的?”他低声问道,声音低沉而凝重,眉宇间透出一丝警觉。
“二十年前修缮时添上的。”她立于窗畔,语调平静如水,却字字如针,刺入人心,“当时的工部尚书,正是慕容铮的门生。一个早已尘封废弃、无人问津的设计,竟在此刻被人悄然翻出,更在深夜秘取查阅——你说,他究竟是为了修地,还是精心设局,另有所图?”
墨刃眉头深锁,眸光冷峻,掌心不自觉攥紧了图纸一角:“要不要即刻将他拿下?严加审讯,逼他供出背后主使。”
“不能动。”她断然开口,语气坚定如铁,不容半分迟疑,“机关既已布下,必有其用场。我们若此时出手,反倒打草惊蛇,只会逼他们临时更改计划,甚至嫁祸无辜,转移视线。况且……”她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抹幽深的暗影,似有寒流悄然涌动,“真正的幕后之人,绝不会仅凭一个裴元舟便敢布局至此。”
““您的意思是,等?”
她轻转莲步,缓缓踱回案前,指尖轻挑,拈起那支紫毫笔,微微倾身,蘸了浓墨。墨香氤氲,在静谧的殿宇中悄然弥散。她凝神片刻,于素白如雪的宣纸上落下一串名字,笔锋清峻,字迹如刀刻石。然而稍一沉吟,又提笔一一划去,墨痕凌乱如心绪翻涌,最终只余下四个字——“申时三刻”,笔力沉敛,似藏千钧之重。
“明日,申时三刻,永宁宫设宴。”她的声音如寒泉滴落青石,清冷而笃定,一字一顿,仿佛早已将命运之轮悄然拨动。
墨刃身形微滞,眸光骤闪,低声道:“您……当真要照常办宴?”语气中透出几分惊疑,似风拂烛火,摇曳不定。
“不仅办,还要让他觉得一切顺利。”她将纸条点燃,投入铜炉,火光映在她眼中,“你回去后,立刻在永宁宫周边布双层暗桩。第一层盯机关状态,有人靠近就记下身形、步速、停留时间;第二层盯裴元舟,他出门、见谁、递什么物件,全都录下来。若有文书传递,截一份副本,原样送回。”
“万一机关提前启动?”
“那就启动应急预案。”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正面刻着“天机”,背面是“不动如山”,“一旦有人落坑,立刻封锁现场,不准任何人靠近,包括太医、内侍。我要亲眼看到是谁第一个冲过去救人——那才是真正的破绽。”
墨刃点头,正要退下,她忽然叫住他。
“等等。”
她从案底抽出一块布巾,递给墨刃。
“这是刚才凌霄擦嘴用过的,你拿去验一下。”
墨刃接过,触手微硬,边缘泛着暗红。
“不是酒渍?”
“不是。”她盯着那块布,“他今晚回来时脚步不稳,装得像醉酒,其实是受了伤。我要知道他在哪受的,伤得多重,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
墨刃领命而去。
殿内重归寂静,玉沁妜却没有再坐下。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来。远处礼部官署的灯还亮着,像是不肯熄灭的执念。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今日早朝后的情景——裴元舟从偏厅走出,神情如常,手中拿着一份文书,交给一名小吏。那人低头接下,转身离去时,袖口似乎闪过一道金属光泽。
她当时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是某种信物的反光。
她重新回到案前,翻开“宗室异动卷”,找到裴元舟的名字,下面只有一行记录:收受玉扣一枚,刻“风起”二字。
她提笔添了一句:“三日内七次出入工部旧档房,最后一次携竹简离库,内容不明。疑与永宁宫机关有关。”
写完,她合上卷宗,轻轻吹熄了桌角的蜡烛。
另一盏灯还在燃,映着她半边脸在墙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她伸手摸了摸袖内那道暗纹,依旧发烫,像贴着一块烧红的铁。
她没再看它,只是静静坐着,等下一个消息。
半个时辰后,墨刃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份薄纸。
“验出来了。”他声音低沉,几近耳语,眸光冷峻如霜,“布巾上的血迹尚且新鲜,确为外伤所致,伤口位于左肋下方,长约三寸,切口齐整,应是利刃所伤。凌霄今夜确曾在宫外遇袭,地点正是东华门外幽深狭窄的暗巷,距礼部衙门不过百步之遥,灯火可望,却无人察觉。”
玉沁妜瞳孔骤然一缩,眼底掠过一丝惊澜,似寒潭投石,波纹暗涌。
“他还去了礼部?”
“不止如此。”墨刃神色凝重,指尖轻递出一张泛黄纸页,边缘焦黑卷曲,似经烈火焚烧后残存,“我们的人一路尾随裴元舟归府,悄然潜入书房查探,竟发现他亲手焚毁了一批图纸残片。虽已化作灰烬大半,但残留一角仍可见一个‘枢’字,笔锋苍劲,另有细密尺寸标记隐约可辨——与永宁宫深处机关构件的制式图样,分毫不差。”
她缓缓起身,走到沙盘前,那是整个皇宫的微缩模型。她的手指慢慢移向永宁宫西侧回廊,轻轻按下地面一块木片。
咔哒一声,一小块地板翻转,露出底下隐藏的凹槽。
“他早已料到我们会追查。”她缓缓开口,声音如寒夜微风,清冷而笃定,“所以刻意留下蛛丝马迹,引我们一步步踏入这局中,发现那处机关。可他万万不曾想到——”她纤细的指尖轻轻滑向沙盘边缘,最终停驻在一处隐秘的暗哨分布点上,轻轻一点,仿佛叩响了命运的伏笔,“我们早已将他置于眼线之下,步步为营,静候其动。”
墨刃压低嗓音,眉宇间透出一丝凝重:“明日的宴会,当真要放任他动手?”
“若他不动手,网如何收?”她收回手,眸光如刃,落在沙盘中央那座巍峨主殿之上,眼神深邃似渊,“我要的,从来不是一具冰冷的尸首,也不是一段屈打成招的供词,而是一张完整无缺的罗网——谁递来的图样,谁批下的银款,谁执笔写下密令,又是谁在暗处掐着时辰,等待那一声讯息响起……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漏,一个都不能走脱。””
她转身,拿起案上的铜牌,交到墨刃手中。
“按计划行事。永宁宫周围,不准有任何异常调动。巡卫照常,宫女照常,连洒扫的杂役也不能换。”
墨刃郑重接过,转身欲走。
就在他手指刚刚触碰到门环的刹那,玉沁妜忽然轻启朱唇,声音清冷却不失温度。
“等等。”
她俯身从案几底层取出一只青瓷小瓶,瓶身素雅,釉色温润,指尖微扬,便将药瓶抛了过来。
“拿去给凌霄。”她语气淡淡,却掩不住眼底一丝关切,“是治外伤的药,别让他明日连剑都提不动,更别提上值当差。”
墨刃稳稳接住瓷瓶,指腹轻轻摩挲过那冰凉的釉面,眸光微敛,心中了然。他未多言,只微微颔首,动作沉稳地推开门扉,身影悄然没入门外的夜色之中。风起帘动,余下一室寂静,唯有那未尽的叮嘱,如细雨落心,无声浸润。
殿门关上,玉沁妜独自站在烛光下,手指轻轻摩挲着紫檀木笔的笔杆。笔尖残留一点墨迹,像一颗凝固的黑痣。
她低头看了看春宴席位图,指尖停在主位与西侧回廊之间的路径上。
明天申时三刻,永宁宫备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