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了。可高邑县的春天,总像是被那几家化工厂排出的黄白烟雾给腌渍过,带着一股子半生不熟的、呛人的味道。地气回暖,冻土消融,村后那条被染成赭红色的小河,水涨了不少,哗啦啦地流着,那水声里也像是掺了杂质,不再清澈。赵家院子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总算冒出了些鹅黄的、怯生生的嫩芽,可瞧着总不如往年精神,像是吸多了浊气,有些先天不足。
梅子的身子,却像吸足了养分的藤蔓,不可抑制地舒展开来。棉袄早已遮不住那日渐隆起的弧度,走路时,她不得不微微后仰,用手下意识地托着后腰。那里面,一个新的生命正在有力地宣告它的存在,时不时地伸胳膊蹬腿,在她腹中搅起一阵奇异的、带着些许胀痛的悸动。
这种来自身体内部的、不受控制的动静,常常让她感到恍惚。夜深人静,当她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感受着那小兽般的胎动时,一种陌生的、类似于母性的柔软情绪,会像初春的溪水,悄悄漫过心田。可这丝暖意往往转瞬即逝,立刻被冰冷的现实冻结——这不是她的孩子,这是三十万,是弟弟的婚房,是她卖身换来的一个结果。
赵阳依旧每晚都来。
这几乎成了赵家小楼里一条雷打不动的定律,比化工厂上下班的汽笛还要准时。脚步声响起,推门,进入,带着一身洗不掉的、混合着化工品和复杂情绪的气味。只是,那脚步声似乎不再像最初那般沉重决绝,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迟疑。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如同完成程序般直接进入主题。有时,他会先在床边站一会儿,默默地脱掉外套,动作缓慢。昏暗的光线下,梅子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自己隆起的腹部上。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物化的审视,里面似乎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一种困惑,一种茫然,甚至……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敬畏?
当他覆身上来时,动作也变得有些不同。不再是那种带着毁灭意味的粗暴冲撞,而是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克制,仿佛怕压坏了什么。他的手掌,那双布满老茧、曾经冰冷得像铁钳的手,有时会在她滚圆的肚皮旁停顿,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却又充满神秘力量的禁忌。
有一次,就在他即将释放前的片刻,梅子腹中的胎儿猛地动了一下,力度很大,几乎能看见肚皮上鼓起一个小包。赵阳浑身剧烈地一颤,动作骤然停止,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类似哽噎的抽气。他在黑暗中僵持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颓然倒下。
那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起身离开。他躺在梅子身边,粗重地喘息着,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两人并排躺着,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热和心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尴尬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梅子甚至能闻到他呼吸里除了烟草和化工味之外,一丝属于男性的、带着汗腥的独特气息。这气息不再让她单纯地感到恐惧和厌恶,反而勾起一种复杂的、生理性的悸动。她死死咬住嘴唇,为自己身体这种不受控制的反应感到羞耻。
最终,赵阳还是猛地坐起身,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逃也似的离开了。但那晚他离去的脚步声,明显比平时凌乱、仓促了许多。
这种微妙的变化,没有逃过王秀枝的眼睛。
她的“关怀”变得更加无微不至,却也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她开始严格限制梅子的活动范围,不允许她走出院子,更不允许她去村道上走动,美其名曰“怕摔着”、“怕受了冲撞”。梅子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圈养起来、等待产仔的母畜,活动的空间只有这栋小楼和那个被高墙围起来的、充斥着化工厂异味的院子。
王秀枝的目光,也越来越多地停留在梅子的肚子上。那目光,炽热、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巫婆般的审视和算计。她会突然伸手,隔着棉衣抚摸梅子的肚子,感受胎动,嘴里喃喃自语:“劲儿这么大,准是个带把儿的。”“这形状,尖溜溜的,一看就是小子。”
她的抚摸,冰冷而毫无温情,让梅子起一身鸡皮疙瘩。有时,她甚至会端详梅子的脸,看着那因为怀孕而略显浮肿、却透出一种奇异光晕的面庞,眼神里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嫉妒,又像是某种……冰冷的胜利感。
裂痕,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日子里,悄然滋生、蔓延。
那天,梅子突然格外想吃一种东西——山西老家的荞麦碗托。那种用荞麦面蒸制、浇上蒜醋辣油、滑溜酸辣的小吃,在这个华北平原的村庄里,是稀罕物。这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乡愁和口腹之欲,折磨得她坐立难安。
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怯生生地对正在厨房熬安胎药的王秀枝提了出来。
“婶子……俺……俺有点想吃碗托了……”
王秀枝搅动药罐的手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梅子。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却瞬间冷了下去。
“碗托?那是什么东西?凉拌的?辛辣刺激!你现在这身子,怎么能吃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忘了跟你说的了?要忌口!酸儿辣女,吃点酸的就行了,辣的绝对不能碰!万一动了胎气,你担待得起吗?”
那冰冷的语气和眼神,像一盆冷水,将梅子心中那点微弱的期盼浇得透心凉。她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只觉得一股委屈和愤懑堵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赵阳正好从外面回来,听到了后半截话。他站在厨房门口,看了看低着头、眼圈微红的梅子,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王秀枝,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沉默地脱下外套,挂好,然后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水似乎压下了他喉咙里的干渴,也或许压下了别的什么情绪。他放下水瓢,用袖子擦了擦嘴,目光转向王秀枝,声音有些沙哑:
“她想吃,就……就想办法给她弄点呗。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
这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厨房里凝滞的空气!
王秀枝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瞪着赵阳,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她的嘴唇开始哆嗦,脸色由白转青,握着药罐把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歇斯底里的前兆,“赵阳!你昏了头了?!她现在是什么身子?肚子里怀的是什么?是咱们老赵家的根!是盼了多少年才盼来的苗!要是因为一口乱七八糟的东西出了岔子,你……你对得起死去的儿子吗?!对得起老赵家的列祖列宗吗?!”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眼神不再是冰冷,而是燃烧着一种疯狂的、偏执的火焰。她猛地举起手里的药罐盖子,狠狠摔在地上!
“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伴随着飞溅的黑色药汁,在厨房里炸开。
梅子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赵阳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看着状若疯狂的王秀枝,看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和药渍,又看了一眼吓得脸色惨白、护着肚子的梅子,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一股无名火,混合着长久以来的压抑、憋闷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猛地窜上头顶。
“列祖列宗?儿子?!”他低吼一声,声音因为压抑而变得扭曲,“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当初……”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言语,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向了王秀枝。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上的疯狂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痛苦。她看着赵阳,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从她枯槁的脸颊上滚落。
赵阳看着她那副样子,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猛地转过身,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板凳,大步冲出了厨房,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里。
厨房里,只剩下瘫坐在地上、无声流泪的王秀枝,和站在一旁、吓得大气不敢出、内心却因为赵阳刚才那句维护(或者说,仅仅是一句不同意见)而泛起一丝诡异波澜的梅子。
地上,黑色的药汁像一条绝望的河流,蜿蜒流淌,漫过那些白色的陶瓷碎片,散发出浓烈而苦涩的气味。
那气味,和这栋房子里日益弥漫的、看不见的裂痕一样,深深地,刻进了每个人的肺腑里。
窗外的老槐树上,那几片鹅黄的嫩芽,在带着化工异味的风中,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