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春雨不知何时悄然而至。
洗去了尘埃,也仿佛暂时涤荡了人心中的些许烦扰。
祝英台回到绣楼,靠在窗边,听着窗外缠绵的雨声。
银心为她卸下钗环,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姐,您说马公子他……真的不生气了吗?”
祝英台望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轻轻摇头。
“他怎会不气?只是……他不愿与我争执罢了。”
她顿了顿,低声道,“或许,是我做得不够周全。”
意识到这一点,心中那份愧疚感更深,却也隐隐生出一丝决心。
日后行事,需得多为他、为他们共同的处境考量。
前厅那边,马文才终究以明日还需赶回杭州处理公务为由,婉拒了祝公远夫妇留宿的盛情,冒雨离去。
马车行驶在湿润的街道上,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格外清晰。
车厢内,马文才闭目养神,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唯有在想起祝英台那双含泪的眼眸时,紧抿的唇角才会微微松动。
他并非不信任她,只是前世的阴影与今生觊觎她的人事物太多。
让他如同守护稀世珍宝的巨龙,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激起他本能的不安与戒备。
今日之事,与其说是怒,不如说是怕,怕横生枝节,怕再生变故。
数日后,杭州太守府。
马文才刚处理完一批军务文书,观砚便悄无声息地进来
低声禀报:“公子,岭南传来消息,事情已办妥。
王弘父子及其心腹,在进入岭南境内第三日。
于一处名为‘瘴气谷’的地方,遭遇‘瘴毒’与‘落石’,无一生还。当地官府已按意外上报。”
马文才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笔,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入一旁的纸篓。
“知道了。”声音平淡无波。
血债已偿,母亲在天之灵或可稍得安慰。
但他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
王弘父子不过是明面上的棋子,真正的对手,还隐藏在更深处。
他抬眼望向窗外,雨后的庭院清新湿润。
但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了遥远的长安。
几乎在同一时间,长安五皇子府中,司马景明也得到了更为详细的汇报。
心腹将查探到的梁祝过往一一禀明,尤其强调了二人在尼山书院时形影不离。
以及后来祝英台曾与梁山伯私奔,最终却因马文才的介入而劳燕分飞的细节。
“竟是如此?”司马景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算计与玩味。
“好一段缠绵悱恻却无疾而终的旧情!”
“马文才啊马文才,你横刀夺爱,如今佳期在即。”
“若让这旧日情郎骤然翻身,甚至成为你岳家所在地的父母官。”
“日日在你未婚妻眼前晃荡……这滋味,想必妙不可言。”
他指尖轻敲桌面,沉吟片刻,已然有了决断。
“去,安排一下。今岁春闱,务必要让这梁山伯高中,名次不必太靠前。“
‘但需稳妥。之后,吏部那边打点好,将他外放……就去上虞县,补那县令之缺!”
心腹闻言一惊:“殿下,上虞乃是祝家根基所在,马祝联姻在即,让那梁山伯去当父母官,这……”
“正是要如此,才能将这潭水搅浑。”
司马景明冷笑,“马文才手段凌厉,直接动他不易。”
“但若能在他心头埋下一根刺,让他寝食难安。”
“让他与祝家、甚至与那祝英台心生嫌隙……这比直接动刀兵,岂不更有趣?”
“况且,一个对祝英台余情未了、又骤然得了势的旧情人,会做出什么事来,谁又能预料呢?本王,很是期待。”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鄮县,梁山伯家中。
自那日祝英台来过之后,梁山伯虽依旧病体沉重,却不再拒绝服药。
只是人变得更加沉默,常常对着窗外发呆,眼神空洞,了无生趣。
梁母与四九虽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只盼着时间能慢慢冲淡一切。
然而,命运的轨迹却在无人知晓处悄然偏转。
春闱之期渐近,梁山伯本已心灰意冷,无意功名。
却在母亲苦苦哀求与四九的劝说下,勉强打起精神,抱病参加了考试。
他本就颇有才学,加之五皇子的人暗中操作,阅卷官心领神会。
最终,梁山伯竟真的榜上有名,虽名次靠后,却也稳稳地取得了进士出身。
消息传来,梁家母子几乎不敢相信。
久病的梁山伯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血色,那沉寂已久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功名,是他自幼苦读的追求,也曾是他以为能匹配英台的资本。
如今失而复得,虽已物是人非,却也在他灰暗的世界里,透进了一丝微光。
紧接着,吏部的任命文书也下来了——授梁山伯为会稽郡上虞县县令!
“上虞……”梁山伯握着那纸任命,手微微颤抖。
那是英台的家……他要去那里做父母官了?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有恍如隔世之感。
有一丝卑微的期盼,更有无尽的酸楚与茫然。
而远在岭南与江南交界处的黑风寨中,心莲的伤势在草药的调理下渐渐好转。
她本就心思玲珑,善于察言观色,加之刻意迎合,不过旬月,便已大致摸清了寨中的情况,
也与救她回来的三当家张真熟络起来。她并不急于表露心机。
只是偶尔在张真来看她时,状似无意地流露出对过往“仇家”的恐惧与恨意。
言语间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权贵欺凌、家破人亡的孤女,引得张真这等草莽汉子心生怜惜与不忿。
“莲姑娘你放心,既然到了这黑风寨,往日恩怨,哥哥们迟早帮你讨回来!”张真拍着胸脯保证。
心莲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柔柔弱弱地道谢。
“多谢张大哥。只是那些人家大势大,莲儿不想连累寨中弟兄……”
“怕什么!这方圆百里,还没我们黑风寨怕的人!”
心莲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将一颗复仇的种子,埋在了这莽荒山寨的土壤之中。
她需要时机,也需要更有力的“刀”。
杭州,马文才接到了来自上虞的日常问候信笺,是祝英台的笔迹。
信中除了寻常问候,还委婉地提及近日春雨连绵,让他注意添衣,字里行间透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他反复看了两遍,指尖摩挲着信纸上清秀的字迹,冷硬的心肠仿佛也被这江南的春雨浸润了一丝暖意。
他提笔回信,语气依旧克制,却比往日多了几句关于杭州春景的描绘。
最后落笔时,终是添上一句:“诸事纷扰,望自珍重,勿以外事为念。”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盘棋,远未到终局。
而一枚他尚未察觉的、名为“旧情”的棋子,已被对手,悄然推过了楚河汉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