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仿佛凝结成了肉眼可见的实质。先前王指挥与阿廖莎争执的火药味早已被一种更加凝重、更加专注的氛围所取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巨大的混凝土基础和一排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手动葫芦上。
石师傅站在一个稍高的土堆上,如同一位临阵的老将,原本佝偻的腰背挺得笔直,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扫视着现场的每一个细节。他没有拿图纸,所有的步骤和数据似乎都已刻在他的脑子里。
“锚桩!再检查一遍钢丝绳扣!要吃上劲,不能有丝毫松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工地上清晰可闻。
小山东和几个壮小伙像听到军令的士兵,立刻扑到埋设锚桩的深坑旁,再次用扳手死命地拧紧每一个卡扣,检查着碗口粗的钢丝绳是否绷直、牢靠。
“枕木垛!左边再加高一层!垫实!”石师傅的目光如同精密仪器,不容许任何微小的偏差。
工人们立刻扛着沉重的枕木,按照指示,一层层地垒砌、夯实,形成坚固的支撑点。
林瀚章站在石师傅身旁不远处,手里紧紧攥着计算好的数据纸,手心里的汗水几乎要将纸张浸湿。他不断地核对着倒链上的拉力刻度,心跳快得如同擂鼓。他的理论计算在此刻接受着最严峻的实践检验,每一个数字都关系到行动的成败。
阿廖莎则站在另一边,双臂抱在胸前,脸色依旧严肃,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每一个环节,尤其是那几个手动葫芦和关键的连接点。他就像一个最严格的监考老师,随时准备指出任何不符合规范的操作。王指挥也屏住了呼吸,焦躁被眼前的紧张局势压了下去,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拳头不自觉地攥紧。
“各就各位!”石师傅终于发出了行动指令。
四个手动葫芦旁边,各安排了四组身强力壮的工人,他们是拉动的核心力量。另外十几个人拿着撬杠和滚木,分布在基础四周,准备随时应对。小山东负责统一下令。
石师傅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林瀚章。林瀚章用力点了点头,示意计算参数无误。
“起——!”石师傅猛地一挥手。
小山东立刻扯开粗犷的嗓门,喊出了第一声号子:“嘿——哟——!”
这声号子像点燃了导火索!
“嘿——哟——!”四个小组的工人们齐声响应,声音浑厚有力,压过了呼啸的寒风。他们双手握住冰冷的倒链拉杆,身体后倾,双脚死死蹬住地面,开始同步发力!
“嘎吱——嘎吱——”
手动葫芦的齿轮发出令人牙酸的、缓慢而沉重的咬合声。粗壮的链条一寸寸地收紧,巨大的拉力开始通过钢丝绳传递到混凝土基础上。
基础纹丝不动。
汗水瞬间从工人们的额角渗出,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白气。肌肉绷紧,青筋暴起。
“加把劲!嘿——哟——!”小山东的号子声再次响起,节奏沉稳而有力。
“嘿——哟——!”工人们再次发力,脸憋得通红。
“嘎吱……咯噔……”
一声轻微的、却足以让所有人心脏骤停的异响之后,那数十吨重的庞然大物,仿佛极不情愿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动了!它真的动了!
“停!”石师傅立刻喊道,声音短促而清晰。
工人们立刻稳住,保持着拉力。
石师傅快步上前,仔细检查基础与地面接触的边缘,又看了看几个倒链的刻度。
“左边二号链,再收紧半圈!右边三号链,稍微松一点!慢!”他下达着微调指令。
操作工人们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这种精细的控制,是任何大型机械吊装都难以做到的,此刻却依靠人力和简单的机械实现了。
“好!继续!慢!稳!”石师傅退回指挥位置。
“嘿——哟——!”
号子声再次响起,伴随着齿轮的嘎吱声和工人们粗重的喘息声。巨大的基础,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着基坑方向移动!
每一次发力,每一次移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林瀚章感觉自己的神经绷得像钢丝一样紧,他紧紧盯着基础的轨迹,生怕出现一丝偏差。阿廖莎的眉头依然紧锁,但眼神中最初的怀疑和担忧,逐渐被一丝惊讶和专注所取代。他看到了中国工人们那惊人的纪律性和执行力,看到了石师傅那精准无比的现场判断。
移动的过程缓慢而煎熬。每移动一小段距离,就必须停下,由工人们迅速将后面的滚木抽到前面垫上,调整方向,防止基础歪斜。号子声、喘息声、撬杠摩擦声、枕木碰撞声、以及石师傅简洁有力的指令声,交织成一曲奇特的、充满力量与智慧的劳动交响。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巨大的基础终于被一点点地“啃”到了基坑的边缘。
最危险的时刻到了——如何让它平稳地滑入基坑斜坡,而不是失控栽下去。
“停!”石师傅再次叫停。他指挥工人们在基坑边缘用枕木垒起坚固的挡坎,又在下滑路径上铺好厚厚的滚木排。
“所有倒链!准备反向吃劲!控制下滑速度!听我口令!慢!一定要慢!”他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基础的一部分已经悬空。工人们调整了倒链的方向,将其作为制动装置。
“放——!”
随着石师傅的口令,倒链开始极其缓慢地、一齿一齿地释放。
基础开始顺着斜坡缓缓下滑。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倒链制动发出的“嘎嘎”声异常刺耳。
下滑过程有惊无险。在倒链的精确控制下,基础沉重而平稳地滑到了基坑底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激起一片尘土。
但工作还未完成!还需要在坑内进行最后的微调,对准基础螺栓和中心线。
工人们又跳下基坑,在狭窄的空间里,再次使用千斤顶、撬杠和小型倒链,喊着号子,一点一点地调整着这个巨物的最终位置。
汗水湿透了他们的棉衣,在寒冷的坑底冒着腾腾热气。他们的脸上沾满了泥污,却写满了专注和执着。
当最后一声号子落下,基础上的中心线标记与基坑底部的基准线完美重合时——
整个现场,陷入了一种短暂的、极致的寂静。
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
“好!!!!”
王指挥第一个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猛地一拳捶在旁边的木桩上!
“成功了!他娘的!成功了!”
这声吼叫如同解除了魔法,瞬间点燃了现场!
“噢——!!!”
“成功了!!!”
工人们扔下工具,激动地跳着,叫着,互相拥抱,用力捶打着对方的肩膀,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自豪!小山东一把抱起身边的一个小个子工人,兴奋地转着圈!
林瀚章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灿烂的笑容。他看向石师傅。
石师傅依旧站在那个土堆上,默默地摸出旱烟袋,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脸上那刀刻般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他没有参与欢呼,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精准就位的底座,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这时,阿廖莎动了。他快步穿过欢呼的人群,径直走到石师傅面前。他脸上的严肃和疑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赞叹和一丝歉意。他伸出大拇指,用还十分生硬、却极其真诚的汉语,大声说道:
“老师傅!好!非常非常好!(cтapыn macтep! oчehь xopoшo! oчehь oчehь xopoшo!)”
他可能还想说更多赞美的词,但语言的障碍限制了他。然而,那坚起的大拇指,那发光的蓝色眼睛,那激动的语气,已经足够表达一切。他看到了苏联先进图纸与中国工人惊人智慧和丰富实践经验的完美结合,他更对这位沉默寡言、却身怀绝技的中国老工人,产生了发自内心的、真正的敬意。
石师傅看着激动的阿廖莎,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他收起烟袋,对着阿廖莎,也用力地点了点头,用同样生硬的语调回了一句刚跟林瀚章学的俄语:“斯巴西巴(谢谢)。”
这一刻,国籍、语言、身份的差异,在共同攻克技术难题的成功面前,消融了。一种基于技术和劳动的尊重与友谊,悄然建立。
王指挥也大步走过来,用力拍着石师傅的肩膀,哈哈大笑:“老石头!真有你的!你这‘土办法’顶得上进口大吊车了!立功了!给你记一大功!”
他又看向阿廖莎和林瀚章:“还有阿廖莎专家,林技术员,你们也都功不可没!哈哈!”
欢腾的气氛弥漫在工地上空,驱散了严寒和疲惫。这场胜利,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难题的攻克,更是一次精神的洗礼和力量的凝聚。它证明了,即使条件极端艰苦,只要拥有智慧和勇气,依靠集体的力量,就能创造奇迹。
“劳动创造一切”的氛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真实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