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是山里的标配，像是大山与生俱来的呼吸，无论晴雨，不分四季，总在天蒙蒙亮时，悄无声息地漫过山头，缠绕着嶙峋的怪石与苍劲的松树，将整座山晕染成一幅朦胧的水墨画。
若是晴天，晨曦的微光透过薄雾，在林间洒下细碎的金斑，雾霭便成了半透明的纱，裹着草木的清香，缓缓流动；若是雨天，雾就变得浓稠，像化不开的牛乳，把远山近树都藏在身后，只留下隐约的轮廓，连山间的鸟鸣都像是隔着一层水幕，变得模糊而温柔。
春日里，雾带着泥土的湿润与野花的芬芳，漫过刚冒芽的灌木丛；夏日的雾最是清凉，清晨时分裹着山风，能驱散一夜的燥热；秋日的雾里掺着枯叶的微苦，落在枝头便凝成细碎的露珠，顺着叶脉滚落；冬日的雾则带着凛冽的寒气，有时会在树干上结出薄薄的霜花，让整座山显得愈发静谧。
每天清晨，雾都准时赴约，伴随着第一声鸡鸣、第一缕天光，慢慢拉开大山一天的帷幕，也把山里人的日子，浸在这湿润的朦胧里，不慌不忙地展开。
当天刚刚亮，天边还泛着一层淡淡的鱼肚白，山间的雾还没完全散开，张宇就已经醒了。他没有赖床，而是轻轻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那被子是母亲去年冬天用新弹的棉花缝的，摸起来柔软又暖和，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他蹑手蹑脚地起身，生怕惊动了隔壁房间的母亲，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却也透着几分家常的安稳。
洗漱间在院子角落，也就是张宇卧室隔壁。脸盆架子上，放着他和母亲的牙缸牙刷。张宇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哗啦啦”流出来，溅在手心，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挤了点牙膏，牙膏是最普通的薄荷味，泡沫在嘴里散开时，带着淡淡的清凉。洗漱完毕，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英语单词本，封面已经被翻得有些卷边，边角处沾着几滴不小心溅上的墨水，像是一个个小小的印记，记录着他每天的坚持。他坐在椅子上，后背挺得笔直，一页一页地翻看，嘴里小声地念着单词的发音，“abandon，放弃”“ambition，雄心”，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认真。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把那些黑色的字母照得清晰，也把他专注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光。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母亲刘桂兰的脚步声，接着是厨房门“吱呀”打开的声音，随后便是柴火在灶膛里燃烧的“噼啪”声，混着水汽蒸腾的“滋滋”声，一起飘进房间。张宇知道，母亲又在给他做早饭了。
他合上书，把单词本放回抽屉，起身走出房间。厨房里，母亲正站在灶台前忙碌，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头发用一根黑色的皮筋简单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灶火烘得有些微卷。灶台上的锅里，白粥正冒着热气，粥香混着旁边铁锅里煎鸡蛋的香味，在小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勾得人食欲大开。
母亲见他进来，回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醒啦？正好，粥刚熬好，鸡蛋也快煎好了，去摆桌子吧。”
张宇应了一声，拿起桌边的两个碗和两双筷子，走到厨房门口刚进来的小木桌前摆好。桌子是父亲亲手做的，木质的桌面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边缘有些地方掉了漆，露出里面浅棕色的木头纹理，却透着一股踏实的烟火气。
不一会儿，母亲端着粥和煎鸡蛋走了过来，还端了一小碟咸菜——那是母亲秋天腌的萝卜干，切得细细的，撒了点辣椒面，脆生生的，配粥正好。母子俩相对而坐，晨光透过厨房门和窗户照进来，落在粥碗里，泛着温暖的光，安静的屋子里，只有勺子碰着碗壁的轻响，和彼此均匀的呼吸声。
“小宇，明天早上你三爷爷给我们家耕地，可能一早上就结束了。”母亲刘桂兰一边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让粥凉得快些，一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日常的琐碎，“我把家里收拾一下，该洗的洗了，该晒的晒了，灶房里的柴火也码得差不多了，我准备星期六的时候就走了。”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碗里的粥，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手里搅动粥的动作，却比平时慢了几分，语气里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张宇手里的勺子顿了一下，刚舀起的一口粥悬在半空，他抬头看了看母亲，母亲的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有些柔和，却也透着几分疲惫——为了这个家，母亲的头发里已经掺了不少白丝，眼角的皱纹也比去年深了些。他没说话，只是把那口粥送进嘴里，白粥的软糯混着咸菜的脆辣，往常觉得格外香，此刻却没了什么滋味，只觉得喉咙里有些发堵。
“哦，好吧！”张宇嘴里应着，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像是被粥的热气熏得有些沙哑。他低下头，继续扒拉着碗里的粥，不敢再看母亲的眼睛。虽然嘴里没说啥，但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有点不高兴。他知道母亲要去找哥哥，帮哥哥照顾嫂子和即将出生的小侄子，可他一想到母亲这一走，家里就只剩下自己了，心里就空落落的。以前母亲也出去过，可每次最多也就一两个天，这次听说要待上大半年，甚至更久，他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以后周末回到家，早上没人喊他起床，没人给熬热乎乎的粥，回家没人在院子里等着他，晚上写作业时，也没人时不时端一杯热水进来放在桌边了。这些平日里习以为常的小事，此刻一想到要失去，就像一根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心上，泛起细细密密的疼。他把脸埋在碗里，假装认真喝粥，不让母亲看到他眼底的失落。
“你去学校后好好学习，要听老师的话。”母亲能感受到张宇的不舍，她放下手里的勺子，看着张宇，眼神里满是关切，“如果钱不够了早点说，别等着用的时候才说，我给你想办法转来。不过你们饭卡现在你爸爸手机上可以给你充值，我已经跟你爸爸说好了，让他每个星期固定给你充点，你别省着，一天多吃点，把自己照顾好。”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在好好学习的同时，要记得多休息，别熬夜写作业，晚上早点睡，知道吗？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累坏了。”母亲的声音很温柔，像山间的溪水，缓缓淌过张宇的心田，那些堵在心里的闷闷的情绪，似乎被这温柔的话语冲淡了一些，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浓的不舍。他知道母亲是为他好，可越听这些叮嘱，就越觉得离别的滋味不好受。
“哦，知道了。”张宇喝着碗里的粥，头也没抬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粥已经有些凉了，可他还是一口一口地喝着，像是想用粥的温度来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不敢抬头看母亲的眼睛，怕看到母亲眼里的担忧，更怕自己忍不住红了眼眶。母亲的叮嘱一句一句落在耳边，每一句都是日常的琐碎，却又都藏着深深的爱，他把这些话都记在心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用最简单的“知道了”来回答，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的不舍都藏起来。
“等过段时间放假了，你如果想来找我，就给我打个电话。”母亲刘桂兰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期待，像是想给张宇一点安慰，“我让你哥哥给你订张车票，你就来找我，到时候我带你去公园逛逛，还带你去吃你爱吃的红烧肉。”她说着，伸手轻轻摸了摸张宇的头，张宇的头发短短的，摸起来有些扎手，却让她心里泛起一阵柔软。“对了，你哥哥给你买了一个新手机，是智能的。”母亲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亮了亮，“但是学校不让拿，我跟你们班主任王老师说了，王老师人好，同意让你带着去学校，星期一到星期五你交给王老师保管，星期五下午放学你去找王老师领，星期天晚自习前你再交给王老师帮你保管，这样既不耽误你用，也不违反学校规定。”
“嗯嗯，好，新手机是不是可以给你发视频？”张宇想到“视频”两个字，终于抬起了头，眼里闪过一丝兴奋，刚才的失落似乎被冲淡了不少。他一直在学校用的是电子学生证，只能给固定的人打电话发短信，每次想看看母亲，都只能听声音，现在有了智能手机，就能通过屏幕看到母亲的样子了，这让他心里生出几分期待。他看着母亲，眼神里满是急切的询问，像是怕母亲说“不可以”。
“嗯，是的，我让你哥把微信下载好了，还帮你注册了账号，用的是你哥哥的身份证给你重新办的一张卡，电话卡已经插在手机里了，微信也登录好了。”母亲笑着点头，看着张宇眼里的期待，她心里也跟着高兴，“而且你哥哥还绑定了一张空银行卡，以后你需要钱，我就给你转到那个卡上，你就可以用微信支付了，买资料、买东西都方便。”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哥哥把手机都弄好了，用快递寄过来的，昨天我去乡政府门口的快递店取来了，包装都没拆，连盒子一起放在堂屋的桌子上了，昨天晚上忙着收拾东西，忘记给你说了，等会儿你走的时候记得带上。”母亲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像是因为忘记告诉张宇这件事而有些不好意思。
“好的，我准备星期天去买点资料。”张宇说道，心里盘算着，有了新手机，到时候去县城买资料，付钱就方便多了，不用再带着现金，也不用担心钱丢了。他又想起母亲要走的事，心里的期待又被一丝不舍取代，可一想到能和母亲视频，又觉得没那么难过了，就像母亲虽然不在身边，却能通过屏幕，随时看到她的样子，知道她好不好。
“我走的时候给你留点钱，我压在我的枕头底下，你到时候自己拿。”母亲满眼忧愁地看着张宇，眼神里满是放心不下，“需要多少你自己拿，别太省，该花的花，买资料、吃饭，都不能亏着自己；该省的省，别买那些没用的玩具和零食。我不在家，你就好好照顾自己，如果周末回来了，晚上睡觉记得关好门窗，别踢被子，早上别睡过头。”她说着，伸手帮张宇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指尖的温度落在张宇的额头上，暖暖的，让张宇心里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没事，我都十六了，是个大小伙子了，肯定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张宇抬起头，看着母亲，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想让母亲放心，“你在哥哥俩也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帮哥哥带孩子的时候，也要记得休息，别熬坏了身体。”他第一次这样叮嘱母亲，以前都是母亲叮嘱他，此刻却觉得，自己长大了，也该学着关心母亲了。
张宇很快吃完了碗里的粥，又夹了几口咸菜，把最后一块煎鸡蛋也吃了下去。他放下碗，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粥渍，对母亲说道：“妈，我去再检查一下书包，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说完，不等母亲回应，就直接转身朝自己的书房走去。他想借着检查书包的机会，稍微平复一下心里的情绪，刚才差点在母亲面前哭出来，他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不想让她走得不安心。
张宇的书房原来是哥哥住的卧室，那时候哥哥还没招赘，每天晚上都会在这个房间里看书、写字，墙上还贴着哥哥当年贴的篮球明星海报，虽然已经有些泛黄，边角也卷了起来，却还牢牢地粘在墙上，像是在记录着哥哥的青春。后来哥哥招赘到嫂子家，父亲就把哥哥卧室里的那张大木床抬到了新建的平房里，说是哥哥回来后让住新平房去。又从隔壁镇上的家具店买了一张新的书桌和一把椅子，放在房间的靠窗位置，让张宇平时在里面学习写字。
书桌是浅棕色的，桌面很平整，上面放着一盏台灯、一个笔筒和几本常用的课本，笔筒里插着几支笔，有铅笔、钢笔，还有几支中性笔，都是张宇平时用得最多的。椅子是木制的，坐上去很结实，椅背上被张宇用小刀刻了一个小小的“宇”字，那是他刚拥有这个房间时，偷偷刻上去的，像是在宣告这个房间的归属。
房间的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小小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张宇的课本、练习册和一些课外书，每一本书都被他摆放得整整齐齐，书脊朝外，方便随时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