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林闻溪已来到医院药局后的制剂室。这里是中医剂的天地,空气中弥漫着百草交织的复杂香气,与主楼西药房的化学气味截然不同。
“来得正好。”药剂科老药师徐师傅头也不抬,正用铜刀细心切削一块褐色的阿胶,“今日学制膏方。”
林闻溪恭敬立于一侧。徐师傅是医院硕果仅存的老药工,据说能闭眼辨百草,挥手知斤两。
“膏者,膏滋也。”徐师傅边操作边讲解,“冬令进补常用,需慢火细熬,浓缩精华。你看这阿胶,需用东阿井水熬制方为上品,如今...”他摇摇头,“真品难求喽。”
林闻溪见案上摆放着数十味药材:人参、黄芪、枸杞、熟地...皆是补益之品。 “这是何方?”他好奇问。 “龟鹿二仙膏。”徐师傅道,“补肾益精,治虚损极好。然须辨明阴阳虚实,若阴虚火旺者服之,反如火上浇油。”
第一道工序是浸药。徐师傅将药材按序放入陶缸,用井水浸泡:“水须漫过药面三指,浸十二时辰,令药性尽出。”
次日,开始煎煮。特大铜锅下,柴火缓缓燃烧。徐师傅执着长竹筷缓缓搅动:“火候最是关键。急火则药性未出,慢火则精华尽释。你看这泡沫变化,便知火候到否。”
林闻溪仔细观察,见药液由清转浓,泡沫由大变小,色泽渐如琥珀。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甜香,令人神清气爽。
“现在收膏。”徐师傅加入磨细的阿胶粉和冰糖,“需不停搅拌,防焦底。”这一搅就是两个时辰,老人臂力惊人,动作始终均匀流畅。
最终,药汁浓稠如蜜,滴入冷水中成珠不散。“成了!”徐师傅满意道,“待凉后装瓶,每日晨起空腹服一匙。”
林闻溪亲手尝试,却屡屡失败:不是火急焦底,就是搅拌不匀。 “心浮气躁,如何成膏?”徐师傅点拨,“制药如修行,心静手稳,方得精华。”
接下来学习制丹剂。丹剂多含矿物药,炼制复杂。 “这是紫雪丹。”徐师傅取出一套密封的炼丹器具,“清热开窍,治高热神昏。但内含朱砂、雄黄,有毒,须严格炮制。”
林闻溪震惊:“有毒之物怎能入药?” “药之毒否,全在运用。”徐师傅正色道,“砒霜亦可救人,人参亦能杀人。关键在辨证精确,剂量得当。”
他演示水飞朱砂之法:将朱砂粉末置水中研磨,取极细悬浮液,干燥后得细粉。“如此可减毒性,存药性。”
炼丹过程更为精密:药材置于密封容器中,火候控制极其严格。徐师傅不时贴近容器倾听:“内有响动变化,皆关火候。古云‘炼丹如养婴’,丝毫马虎不得。”
林闻溪感叹:“如此精微,几近艺术!” “本是艺术。”徐师傅眼含深意,“西医制药求标准统一,中医制药求因人制宜。路径不同,皆为民康。”
丸散制作相对简单,却另有诀窍。 “水丸、蜜丸、糊丸,各有所宜。”徐师傅示范制六味地黄丸,“蜜丸缓补,宜于虚证;水丸速效,宜于急症;糊丸护胃,宜于峻药。”
林闻溪学习用药匾泛丸:将药粉撒入旋转的药匾,喷水加粉,渐成小丸。动作须协调流畅,如舞蹈般优美。
“这看似简单,实需三年功。”徐师傅看着林闻溪做出的不规则丸药笑道,“手工制药,贵在心手合一。如今机器制丸虽匀整,却失却了灵气。”
最令林闻溪感兴趣的是特殊剂型:露剂、锭剂、条剂... “这是银花露。”徐师傅取出一瓶清澈液体,“鲜金银花蒸馏而得,清热解暑,小儿最宜。” 又展示痔疮锭:“纳肛使用,直达病所。” 还有药条:“用于疮疡引流,化腐生肌。”
一日,急诊送来一烫伤患者。徐师傅立即调配“清凉膏”:大黄、地榆研细,用麻油调成糊状。 “麻油解毒润肤,大黄清热,地榆生肌。”他边操作边讲解,“西医多用磺胺嘧啶银,然此膏止痛生肌效果更佳。”
林闻溪亲手为患者敷药,果然疼痛立减,患者连连称谢。
然而现代与传统间的冲突仍在。药剂科年轻技术员小陈质疑:“手工制剂缺乏标准,每批药效不一。为何不用现代提取设备?”
徐师傅淡然道:“机器提取虽高效,然水火炮制之功非机器可代。譬如附子,经炮制后毒性大减,药性犹存,此中变化,机器难控。”
林闻溪深思后提出:“或可中西合璧:用现代科技研究传统工艺,明确有效成分,优化制作流程。”
他建议对经典方剂进行质量研究:建立指纹图谱,控制关键成分含量。徐师傅初时反对:“医者意也,岂能量化?”
但当他看到高效液相色谱仪绘出的图谱,显示不同炮制方法对成分的影响时,不禁感叹:“果有差异!老祖宗的经验,原来暗合科学。”
最令人振奋的是,医院批准建立“中西医结合制剂研究室”。林闻溪成为首批研究员,尝试用现代制药技术改进传统剂型。
他们首先改进安宫牛黄丸:保留原方精华,但用超微粉碎技术增加吸收度,并建立质量控制标准。 “既保持传统特色,又符合现代要求。”麦克莱恩教授赞赏道。
然而失败也随之而来。一次尝试用乙醇提取代替水提时,药效大减。 “有些成分只溶于水,不溶于醇。”徐师傅点拨,“君臣佐使,各有所性,非一法可概。”
林闻溪恍然大悟:“传统工艺蕴含千年智慧,不可轻弃。改进而非取代,方为正道。”
月夜,林闻溪在日记中写道:“今日亲手制药,方知中医之精微。膏丹丸散,各有所宜;炮制修合,关乎药效。西医重成分之纯,中医重药性之活;西医求标准统一,中医求因人制宜。二者如能取长补短,必能开创药学新境...”
他摩挲着手中的六味地黄丸,这些小丸不仅承载着药性,更承载着千年医药文化的智慧。在这变革的时代,如何让古老智慧焕发新生,正是他们这一代医者的责任。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制剂室里,徐师傅仍在灯下仔细挑选药材,侧影如一幅古老的剪影。传统与现代,在这月光下悄然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