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方过,南昌城已是张灯结彩。林闻溪刚结束查房,便见院长亲自领着一锦衣男子匆匆而来。
“闻溪,快准备一下。”院长神色紧张,“巡抚大人府上请医,点名要你去。”
林闻溪一怔:“学生才疏学浅,岂敢...” 锦衣男子打断:“林大夫不必过谦。老夫人久闻你中西医兼通,特命务必请到。”
马车早已候在院外,装饰奢华,与平日出诊的简朴青驴车天差地别。一路上,锦衣男子再三叮嘱:“府上规矩多,切记:一不可直视大人;二不可多问;三不可擅动;四...”
巡抚府邸朱门高墙,戒备森严。经过三道门禁,方入内室。但见老夫人卧于锦榻,左右侍立丫鬟仆妇十余人。
“民医林闻溪,叩见老夫人。”林闻溪依礼跪拜。 “抬起头来。”老夫人声音虚弱,“没想到这般年轻。”
诊脉须隔纱帐,仅露一手。林闻溪凝神切脉,觉脉沉细欲绝,如虾游水。 “敢问老夫人症状?” 一旁管家代答:“食欲不振,夜寐不安,周身乏力。” “舌苔可容一观?” 帐内沉默片刻,方伸出一舌:淡胖无华,苔剥落如地图。
林闻溪心中已有判断,却谨慎道:“需详问起居...” “不必。”管家打断,“只管开方便是。”
正当林闻溪欲书方时,忽闻门外传报:“洋大夫到了!” 但见麦克莱恩教授提着药箱进来,见状一愣:“林同学也在?”
原来巡抚同时请了中西医生,却令彼此不知。 老夫人道:“既都来了,便各显其能罢。”
麦克莱恩先进诊视,用听诊器检查后道:“老夫人心律不齐,建议做心电图检查。” 管家立即反对:“大人吩咐,不可用洋机器惊扰老夫人。”
麦克莱恩无奈:“那就先用些强心剂和维生素。” 林闻溪则道:“此乃心脾两虚,气血亏耗。当益气补血,健脾养心。归脾汤主之。”
管家将两方同呈巡抚。片刻传话:“大人说,中西药同用。” 林闻溪急道:“不可!中西药各有法度,混用恐生变故!” 麦克莱恩亦反对:“药物相互作用不明,风险太大!”
然而巡抚坚持:“取二者精华,岂不更好?” 最终折中:白日服西药,夜间服中药。
更令林闻溪为难的是,管家递上一张礼单:“这些是他人所赠补品,请大夫看看哪些可用。” 只见名单上:野山参、鹿茸、燕窝、熊胆...皆是珍稀之物。
“老夫人虚不受补,这些峻补之品反伤脾胃。”林闻溪直言。 管家面色不悦:“这些都是难得之物,别人想用还不得呢!”
三日后复诊,老夫人病情反而加重:腹胀不适,口干舌燥。 林闻溪查问得知,家属暗中加用大量补品,认为“补总比不补好”。
“此乃误补益疾!”林闻溪痛心,“譬如久旱之地,忽降暴雨,非但不能润泽,反成灾害。”
他坚持停用所有补品,只予清淡粥养,配合简单方药调理。 管家大怒:“若老夫人有何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正当僵持,老夫人忽然开口:“就听这小大夫的罢。那些补品,吃得老身更加难受。” 原来老夫人早已不适,却碍于情面一直忍耐。
林闻溪更发现一隐秘:老夫人枕下藏有多包西药止痛剂,皆未经医生开具。 “此药伤胃,万不可久用!”他劝诫。 老夫人叹道:“若非疼痛难忍,岂会出此下策...”
林闻溪细查其痛处,发现在右胁下。 “此非心疾,乃肝气郁结所致。”他调整方药,用逍遥散加减,并配合针刺太冲、阳陵泉等穴。
针刺时,老夫人初时紧张,针入得气后却渐舒展:“咦,这酸胀感,竟让胁痛减轻了!”
更令众人惊讶的是,林闻溪注意到老夫人卧房密闭,炭火过旺。 “空气浊滞,于病体不利。”他建议开窗通风,却被阻止:“老夫人畏风!”
林闻溪思忖片刻:“那就改用水盆增湿,并燃些艾叶净化空气。” 这些简单措施竟显奇效:老夫人呼吸渐畅,夜寐得安。
然而最大考验在第五日到来:巡抚本人突感不适,召林闻溪诊视。 巡抚年过五旬,体胖面赤,自述头晕目眩。林闻溪切其脉:弦硬如弹指。 “大人肝阳上亢,须戒怒节食,静养为宜。” 巡抚不悦:“本官日理万机,岂能静养?开些降压药便是。”
林闻溪深知此病危险,毅然道:“大人之脉,如悬崖转石,若不调理,恐有中风之虞。” 巡抚怒而拍案:“放肆!” 左右皆惊,唯林闻溪从容:“医者直言,乃尽本分。大人若不信,可请麦克莱恩教授会诊。”
麦克莱恩检查后,神色凝重:“血压极高,确实危险。林同学诊断无误。” 巡抚这才重视,但仍要求:“开些见效快的药!”
林闻溪坚持:“急则治标,可用西药降压;然根本调理,还须中药疏肝潜阳,并改变起居。” 他大胆建议:“大人若能每日散步半小时,少食荤腥,胜似服药。”
巡抚初时不以为意,然试之三日,果觉神清气爽,方信其言。
经此一事,巡抚府中对林闻溪态度大变。老夫人病情日好转,甚至允许他望闻问切,不再隔帐诊脉。
临别时,巡抚特意召见:“林大夫年轻有为,不如留在府中,专为府上看诊如何?” 林闻溪婉拒:“学生志在普惠众生,非为一府之私。” 巡抚不怒反喜:“好个普惠众生!本官准你随时可来府中藏书阁阅书。”
林闻溪大喜:巡抚藏书阁有大量医籍孤本,平日根本无缘得见。
回医院后,麦克莱恩打趣:“没想到你在权贵面前也能不卑不亢。” 林闻溪正色道:“病无贵贱,医无高低。权贵之疾,常在心生;贫贱之病,多起形伤。医者当知其异,守其同。”
他在日记中深思:“此番权贵家诊病,见病非惟在躯,更在心性。养尊处优反生郁结,锦衣玉食却损健康。医者于此,既须恪守本分,又当善巧方便。譬如用药,贫家以效验为先,富室以平和为要。虽云因人制宜,然医理终归如一...”
月光如水,洒在巡抚所赠的医书之上。林闻溪轻轻翻开一页,只见眉批朱字:“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他若有所思,在这寂静的冬夜里,似乎又悟得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