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府邸的朱门再次为林闻溪开启,此番却非为老夫人诊病,而是巡抚本人连日操劳,旧疾复发。府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仆从步履匆忙,面带忧色。
林闻溪被引至书房,但见巡抚斜倚榻上,面色潮红,呼吸粗重,案头堆着未批阅的公文。见林闻溪至,勉强起身:“林大夫来了...近日总觉得头晕目眩,心慌气短。”
切脉之时,林闻溪觉其脉弦硬如循刀刃,左关尤甚,显是肝阳上亢之象。然细察其面色,潮红中隐现青暗;观其眼神,焦躁里藏着忧惧。
“大人近日可遇烦心之事?”林闻溪轻声问。 巡抚一怔,随即摆手:“无他,寻常公务罢了。” 然其指尖微颤,案上茶盏中涟漪未平。
开方之际,管家悄然而至,递上一纸礼单:“这是某商会所赠高丽参,请大夫斟酌入药。” 林闻溪瞥见礼单落款,正是近日与巡抚往来甚密的那家洋行。心中忽有所悟:巡抚之病,恐非单纯操劳所致。
他不动声色,仍以天麻钩藤饮加减平肝潜阳。却暗中加重茯神、远志等宁心安神之品。 针灸时,特意选取太冲、行间等疏肝要穴,并温言劝慰:“大人之疾,起于情志。肝主疏泄,怒则气上,忧则气结。还须放宽心怀,方能根治。”
巡抚长叹一声,欲言又止。此时,幕僚匆匆入内,低语数句。巡抚面色骤变,挥手令众人退下。
林闻溪退至外间,隐约听得“款项”、“查办”等词。管家面色紧张,悄问:“大夫看大人之病...” “心病还须心药医。”林闻溪意味深长,“若心结不解,药石终是徒劳。”
次日复诊,巡抚果然病情反复,脉象更加弦急。林闻溪注意到书案上新添一尊玉貔貅,方向对着门窗,似是近来所置。
“大人夜寐可安?”林闻溪边针边问。 “多梦易醒,常梦...险峻之处。”巡抚苦笑,“莫非这病已入心窍?” “非也。”林闻溪收针,“肝藏魂,肝不安则魂不守。大人所梦,或是日有所思。”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争执声。一布衣老者欲闯内室,被仆从阻拦。巡抚闻声色变:“让他走!就说本官不见客!”
林闻溪透过窗隙,见那老者手持账册模样的物件,面色愤懑。心中疑云更甚。
针灸毕,林闻溪故意道:“学生观大人气色,似有隐忧。医家云:郁则气滞,滞则生病。若得宣泄,或可疏解。”
巡抚沉默良久,忽然挥退左右:“林大夫,你且坐。”竟自斟一杯茶,手指微颤,“你说...这世间可有能让人忘忧之药?”
林闻溪正色:“扁鹊云:良医治病,先治其心。大人若信得过,学生愿闻其详。”
原来,巡抚近日深陷一桩麻烦:某洋行以合作之名行贿赂之实,如今东窗事发,牵涉甚广。那日老者正是来揭发此事的师爷,却被拒之门外。
“如今是进退两难啊...”巡抚长叹,“若严查,牵涉过多;若纵容,又恐后患无穷。”
林闻溪沉思片刻:“学生不懂政务,但知医理。痈疽初起,及时清创虽痛,可保全身;若待溃烂,恐伤及性命。”
巡抚猛然抬头,目光如电:“你是说...” “学生只说医理。”林闻溪从容不迫,“譬如肝郁之证,初时疏肝理气可解;若迁延日久,化火动风,则危矣。”
巡抚在室中踱步良久,忽问:“若...若已服错药,当如何?” “及时停药,对症调理。”林闻溪道,“人体有自愈之能,政事想必亦有转圜之机。”
次日,巡抚称病告假,闭门谢客。林闻溪调整方药,重在安神定志。 第三日,巡抚召见心腹,密谈终日。 第五日,那家洋行突然被查,账册悉数查封。
消息传出,巡抚却病倒了:发热恶寒,呕吐不止。 麦克莱恩诊为“应激性胃炎”,林闻溪却察其脉浮数,舌红苔黄,判为“邪正交争,郁热外发”。
“此乃转机之兆。”林闻溪对忧心忡忡的管家解释,“譬如痘疹,透发方愈。大人心结已解,郁热外透,故现此症。”
他用栀子豉汤清宣郁热,果然一剂知,二剂已。 病愈后,巡抚神清气爽,脉象虽仍弦,已无弹石之象。
“林大夫不仅医病,更医心啊。”巡抚感慨,“那日一言,点醒梦中人。” 林闻溪谦道:“学生只是尽医者本分。大人正气存内,故能迷途知返。”
离府时,巡抚亲赠匾额:“慧心仁术”。又悄声道:“日后若遇难处,可来寻我。”
回医院后,麦克莱恩好奇询问:“听说你这次不仅治了病,还参与了政事?” 林闻溪摇头:“医者只治病,不涉政。但病由心生,故需察言观色,知其病因。”
他在日记中深沉思索:“今知诊脉岂止察脉象,更需察人心。巡抚之病,形为肝阳上亢,实为心神不宁;药虽平肝潜阳,功在解其心结。医者临证,如临深渊:一言可活人,一言亦可招祸。故须谨言慎行,既要明察秋毫,又要守口如瓶...”
月色如水,林闻溪翻阅祖父留下的《医门法律》,其中“医家十要”有云:“一要知病家忌惮,二要察病家隐情”。原来,早在数百年前,先贤早已参透此中玄机。
而最令他感慨的是,今日所用方药,竟与当年祖父诊治一位忧心县令的医案如出一辙。医道传承,不仅在术,更在心;不仅治病,更治人。
窗外忽然传来喧哗,打断他的沉思。护士匆匆来报:“急诊来了重病人,指名要您会诊!”
新的挑战又开始了。林闻溪合上医案,整衣而出。在这条医路上,他越来越清晰地看到:真正的良医,不仅要精通医术,更要通达人心。而这条路,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