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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703年,春寒尚自料峭,江水浩荡南流,浸渍着巴楚边境的湿土。楚王熊通高踞殿上,丹墀之下的巴国使者韩服,深躬揖礼,捧起的竹牍边缘微微颤抖。

“外臣韩服,奉巴子之命,叩拜大王。”韩服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在空旷雄阔的楚宫之内回荡,“巴国小邦,素仰楚威。今愿与邓国重修盟好,以为唇齿,特恳大王居中玉成,遣使同行,以彰诚意。”

熊通的目光沉稳如岳,扫过韩服和他高举的竹牍。巴国虽僻处西南,山川险固,与其通好,于楚国之西南方略,确有其利。他微微颔首,殿内侍者趋步上前,无声地将那承载着巴子希冀与些许不安的牍片接过,呈上王案。

“巴子拳拳之心,寡人已知。”熊通抚过光滑的竹简,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道朔!”

殿下应声走出一人,身形高大挺拔,面容坚毅如斧凿石刻,正是楚国的行人之官道朔:“臣在!”

“汝为寡人行介,领巴国使臣,同赴邓邦。告知邓侯,”熊通的目光越过殿门,投向南方未知的云烟,“巴楚之睦,亦邓楚之福。此行,务求其成。”每一个字都像淬炼过的青铜,沉甸甸地嵌入初春湿润的空气里。

“臣,遵王命!”道朔肃然再拜,与韩服目光短暂相接,那其中的深意无需赘言。

队伍出郢都向南,驿道渐宽。马蹄踏在湿润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道朔与韩服并辔行于队伍之前,身后是楚王亲赐的仪仗卫队,甲胄鲜亮,戈矛在渐渐炽烈的春日下闪着冷硬的光泽。随行的驮马背负着厚重的束帛和青铜礼器,彰显着楚国的威仪与对此次盟约的郑重。暖风自南而来,裹挟着草木初萌的清新气息。

“贵使,”道朔目视前方,打破路途的沉默,“邓国毗邻,与贵邦本有地缘之利。今次大王亲遣使者,恩义至重。鄾地扼守要害,过此地界,便属邓邦范畴了。”

韩服望向前方起伏的丘陵与隐约可见的沃野,微微点头:“道朔大夫所言极是。邓侯贤明,必晓大义。此去……” 他的话音刚落,队伍已蜿蜒进入一片地势略显狭窄的丘陵地带。两旁草木骤然变得稠密幽深。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紧接着,如同死水被巨石猛然搅破,尖锐的唿哨声撕裂长空!无数黑影从山坳两侧的树林、蒿草、乱石后猛地跃出。他们身披杂乱的兽皮,手持削尖的木棒、简陋的柴刀乃至粗砺的石块,口中发出绝非华夏的怪异呐喊,像一股污浊汹涌的泥石流,裹挟着浓烈的汗臭与血腥气,狠狠撞入毫无防备的车仗队伍!

“御!”道朔的厉喝如同焦雷炸响,长剑已然脱鞘,寒光乍现。“护住使者!”

然而太迟了!几十条悍猛的汉子如同狩猎般精准而野蛮地扑向那些背负礼物的驮马。绳索被乱刀砍断,沉重的束帛、精美的青铜樽、光洁的玉璧如同瀑布般倾泻在泥地上。嘶喊、咒骂、兵刃交击的刺耳刮擦声、骨骼碎裂的闷响、垂死的哀鸣瞬间混织成一片绝望的交响。

“归我!”一个脸上涂抹着靛蓝纹饰的魁梧汉子狂笑着,用巨大的石锤狠狠砸碎了一只青铜鼎的方足。旁边另一人死死扯住一卷昂贵的楚锦,与一个年轻护卫争夺,那护卫的胸膛转眼被削尖的木矛捅穿。

“杀光!”混乱中,为首者面目狰狞,挥动血迹斑斑的柴刀嘶吼,目标赫然指向正在奋力格挡的道朔和面无人色的韩服。

“尔等是何人!此乃楚使!”道朔怒喝,手中长剑翻飞,荡开两柄直刺要害的木矛,剑锋顺势划过一人咽喉。滚烫的血喷了他半身。他眼角余光瞥见韩服已被两个莽汉死死按在地上,沾满泥污的绳索勒住脖颈,韩服的脸迅速胀成骇人的紫红色。

绝望如冰冷的铁箍攫住道朔的喉咙。护卫伤亡殆尽。一个悍不畏死的偷袭者矮身滚进,手中的柴刀狠狠劈向他右腿膝盖!

“啊——!”剧痛让道朔眼前发黑,屈膝跪倒。剧痛中的视野天旋地转,他看到无数裹着兽皮草鞋的脚在他眼前践踏。一个黑影笼罩下来,沾着血和泥的石块在他眼前急速放大。

噗!

世界陷入永恒的黑暗。最后一点朦胧的意识里,是掠夺者们满载着染血的“战利品”,消失在丘陵深处密林的喧嚣,还有几只不知何时飞落下来的乌鸦,在尸体与散落财货的上空盘旋,发出“呱——呱——”的聒噪啼鸣。

楚王熊通的震怒,透过郢都坚固的宫墙,也足以让殿外的卫士们感到皮肤上的寒意,如同初春瞬间凝固的霜。

“薳章!”熊通的指骨因用力捏住王案边缘而发白,声音却冰寒刺骨,“即赴邓国!寡人要一个交代!道朔之头,韩服之血,我楚国颜面尽扫!问问那邓侯,何人主使鄾人,犯此逆天凶行!其国何能?其民何敢?!”

行人薳章肃立于丹墀之下,空气如同冻僵的湖面。他深知此行任务之凶险,绝非言辞之役。他深深一揖,甲胄冰冷的叶片摩擦出细微的锐响:“臣遵命!定竭尽所能,明正天诛!”

数日后,邓国朝堂。

雕栏玉砌犹在,但气氛却紧绷如拉满的弓弦。薳章立于堂中,身姿如渊渟岳峙,他脱下沾满尘土的冠冕,换上一身素服,不是以示哀悼,而是昭告此行的决绝。身后仅随两名同样卸甲着素的壮健护卫,形成孤悬之势。

“邓侯!”薳章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撞击着殿内四壁,激起无形的回响,“楚,东南方伯也!王命所在,恩泽所加,何国敢轻?巴国使者韩服,奉其主君之令,报聘于贵邦,唯求睦邻安善!楚王念尔南国同侪,特遣近臣道朔,行天子介副之礼!敢问邓侯,”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匕首,直刺王座之上,“使节何辜?缘何甫入鄾地——尔邓国之封疆!——即遭剽掠杀身之祸?使者之血,浸透鄾土!贡礼散失,遗骨难寻!此乃对楚国何意?对楚王大礼,存何居心?!”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锥刺骨:“是邓侯治下无能,纵民为盗?抑或,”他向前逼进一步,几乎能看清邓侯鬓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本就授意鄾人,设此凶谋,公然与楚为敌?!”

邓国臣子们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冻住,每个人的脸如同覆上了一层惨淡的釉色,僵硬地维持着表面的恭谨。邓侯勉强抬起手,袖口的金线在微微发颤。他示意身边一名须发斑白的老臣出言。

“薳章大夫…”老臣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圆滑,试图将那无形的锋刃拨开,“此…此事,诚属万分不幸!然…那鄾地偏远,民风粗朴剽悍…多为异族杂居,不沐王化久矣。此等狂悖凶徒所为,敝国确事先无从知晓!此,实乃守土之吏失察之过…”

“失察?”薳章冷笑,嘴角那抹弧度锋利如割,“天子行旅,诸侯礼使,竟在汝等亲封‘邓南之鄾’遭屠戮!失察二字,焉能塞天下悠悠之口?!”他向前再进一步,素麻的衣裾无声地拂过冰凉的地砖,“楚王闻讯,悲愤交加!使者道朔,国之名臣;巴使韩服,友邦之客。二人身负王命,求交于善,竟尸横荒野!凶手何在?主谋何人?所掠财物又在何方?尔国若仍守周礼,遵道义,”他环视邓国君臣,目光所及,无人敢直视,“即刻请邓侯交出鄾地首凶,及其徒众凶器!献还所夺楚礼,发罪己之文告之四方!”

老臣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脸色由白转红,再隐现羞愤的青紫,语调陡硬:“大夫咄咄逼人,竟似前来兴师问罪!敝国何曾开罪于上邦?若依大夫所言,倒是我邓国指使悍民,截杀楚使?天理何在?!鄾人凶顽作乱,敝国自会严惩,然也需时日详察,岂能…岂能凭大夫一言,便如奴仆献上头颅?”话至最后,几近嘶哑,隐含着一股被逼至角落的戾气。

最后的遮羞布被无情地扯下。薳章再无一字赘言,猛地一振衣袖,如同挥开一团秽物,转身大步出殿,背影绝然。两名护卫紧随其后,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分外响亮。殿门沉重的阴影吞噬了他们的身影,只留下邓国君臣失魂落魄的僵立,空气中唯有惊悸的余韵,低徊盘旋。

夏日的骄阳将江水蒸腾得氤氲,两岸的山林绿得发沉,仿佛凝固的墨玉。楚地的军营背靠连绵丘岗,面向南方辽阔的邓野支帐而列。营中无喧嚣,唯有肃杀的战前寂静。楚中军大营内,斗廉挺立如山岳般沉稳。他的目光越过帐门间隙,望着前方那片被绿色覆盖的起伏丘陵——鄾地,就在那层峦叠嶂之后。那场屠杀的阴影,如同未凝的血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楚卒心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新草汁液、皮革、汗水和戈矛铁腥味的独特气息。

“巴军兄弟,”斗廉转身,声音低沉有力,带着金石般的硬度,他朝向帐内侍立的巴军司马,“我等之血,曾在鄾土尽洒!仇雠之恨,岂容隔夜?今朝,当以血还血!”

巴军司马双眼赤红,粗糙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谢斗廉大夫!巴人,唯楚军马首是瞻!必屠尽鄾狗,告慰韩服大夫及我壮士英魂!”帐内短暂的沉寂被一种嗜血的炽热点燃。

战鼓声骤然擂动,沉郁雄浑,自楚营中枢震荡开来,瞬间淹没了江水声与鸟鸣。如林的长戈猛然直指苍穹,伴随着汇聚成雷霆的怒吼:“杀——!”两支大军如决堤的怒潮,黑色的楚甲与巴人略显杂乱的皮甲混杂着,席卷过初绿的草地和沟壑,汹涌着扑向远方那道横亘的堡垒轮廓——鄾邑。

军阵中,年轻的中军裨将屈瑕,第一次置身如此规模的大阵之中。他握紧掌中的长戟,手心被汗水浸湿又再被炙阳晒干。心脏在胸腔内如同擂鼓,每一次猛烈撞击都混合着对战斗的渴望和一丝微不可察的震颤——这是初血的洗礼。奔腾的马蹄震动大地,狂风的嘶鸣擦过他紧绷的面颊。

“围!” 斗廉的命令如同刀锋切割,穿透喧嚣震天的战吼。黑色的楚人洪流迅速从中军主力分出两股强悍的长龙,如奔涌的墨汁浸染过鄾邑两侧。伴随着阵阵号角凄厉的长啸,甲士们从沉重的驮马背上卸下尖锐的木桩、成捆的鹿砦,在尘土弥漫中奋力竖立。一座座简陋却坚硬的营盘在荒野上拔地而起。与此同时,巴人的战士发出凶悍的战嚎,如同最猛烈的狂风扑击在城寨之下,利矢如飞蝗般射向城垛口那些仓促探头的人影。

“竖子安敢?!”暴怒的厉喝如同滚雷,从被围的鄾邑身后,遥远的南方轰然传来!两杆硕大的战旗撕裂热浪翻卷的天空——一为墨底,一为玄青,赫然是邓国军阵!尘土如浓黄狼烟,在大地上奔袭而至。马蹄踏击的轰鸣声如同闷雷压来,越来越清晰。

巴军的攻势瞬间受到惊扰,阵脚略感动摇。城寨上的抵抗陡然加强了,箭雨密集地泼洒下来。中军高处,斗廉目光森冷如冰,如铁水浇注的身形纹丝未动,紧盯着扑来的那片烟尘,精准地捕捉到了主旗的方位,清晰辨认着旗上的氏族徽记——养氏、聃氏。

楚阵面对奔袭之敌,戈矛稳若磐石,毫无动摇。斗廉沉稳如山的声音在亲兵耳边响起,如同投入深池的石子:“巴军之翼为饵。”言简意赅。

楚军阵后,令旗无声翻动,如鹰隼翼展。

邓军阵中,养甥一马当先,年盛气锐,见楚阵对侧翼巴军遭受自己冲击几欲动摇之状竟毫无动静,勒马狂笑,手中长矛直指看似混乱的巴军之右翼:“楚卒畏死耶?巴奴已然溃矣!儿郎们,随我踏破敌阵!”他身后聃甥眉头微蹙,想说什么,已被狂飙的马蹄淹没。

千余邓国步骑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钢铁洪流狠狠楔入巴军右翼!巴人阵形如同被巨石砸入的水面,瞬间向内凹陷出一个混乱的旋涡,兵刃交击声、惨嚎声炸裂开来。第一波冲锋如疾风烈火,冲垮了巴人的前锋线!

“楚人何在?!”养甥在奔驰中嘶吼。

就在所有邓卒以为楚军不敢救援巴人的那一刻,意想不到的剧变发生了!

那些看似被迫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巴军士卒,如同退潮般向两翼猛地散开!中央豁然洞开!就在这洞开的瞬间,斗廉亲自统领、早已如毒蛇般潜伏在巴军之后核心位置的楚军精卒,如出鞘的利剑豁然现身!他们并非列成防御的坚墙,而是以十人为一行,数十行并行组成的、异常罕见的超宽横阵!盾墙并立如铁崖,戈林平举如霜原,如同自地狱突现的钢铁壁垒,迎面无情地撞向刚突破巴军第一线、气势正炽、阵型略显散开的邓军前锋!

狂飙突进的邓军根本没料到这致命的反击如此之近!如同狂奔的野牛撞上凭空升起的铜墙铁壁!最前方的战马惊恐嘶鸣,前蹄扬起,上面的骑士被狠狠抛飞,砸向冰冷的戈丛!沉重的冲势被完全遏止。钢铁猛烈撞击的交响震耳欲聋!

“稳住——”养甥的狂喜瞬间化为惊怖的狂嘶!

横阵之后,斗廉猛然挥动佩剑!楚军前阵巨大的盾牌骤然放下,士兵们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猛然向后方溃退!脚步踉跄,旗帜歪斜,甚至故意扔下少量甲胄器杖!

“败了!楚军败逃了!”最前方的邓卒从最初的震惊中狂喜过望,嘶声大喊,刚刚被遏制冲势的狂热重新点燃。“追!追杀楚军!”养甥血贯瞳仁,来不及思索这溃败来得太过突兀,长矛狠狠抽打马臀,带着大军像决堤的洪水,紧随着佯装奔逃的楚军,一头涌入刚刚那片如迷宫的丘陵凹地!

杀声震天,邓军眼中只剩下前方奔逃的“楚军”,彻底陷于追逐的狂热之中。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在侧后方的缓坡之上,原本被他们冲击而“溃散”的巴军,在各自司马的怒斥下已迅速收拢重组!先前佯作不敌楚军的屈廉此刻也眼神如冷电,挥旗示意巴军从两翼包抄夹击。

山风骤然转急。

正当邓军全部涌入狭窄地带,在两侧乱石丛生、草木葱茏的山坡上,那些原本“溃散”而去的巴人战士如蓄势已久的群狼般霍然翻身!他们手中早已引满的强弓劲弩发出致命的嗡鸣!黑压压的箭雨如同骤然降临的浓密飞蝗,自两翼俯冲而下,挟着凄厉的破空尖啸,狠狠扎入山下邓军阵中!

惨嚎冲天而起!毫无防备的邓军步卒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狭窄地形里人马互相践踏碾压,霎时乱作一团!

“中计了!退!快退——”聃甥撕心裂肺地吼叫!

然而已经太晚!

那支“溃逃”的楚军骤然停止了佯退!如同奔腾咆哮的江河瞬间冻结!整个横阵由退转进,士兵们猛然爆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战吼:“杀!”方才还丢盔弃甲做溃散状的楚军将士齐刷刷转过身,如坚墙推进!锋锐的戈矛层层叠叠,在落日血红的光芒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如同不可阻挡的钢铁磨盘,平举着死亡的利刃,正面反推回来!

前面是骤然反扑的、列阵而进的楚军钢铁矛林!两侧是漫天倾泻的巴人箭矢!后面是狭窄的谷口和自相拥挤踩踏的溃兵!邓军陷入了致命的绝境!

死亡仿佛有形的绞索,疯狂收紧!

楚军的脚步沉重而整齐,每进一步,邓军的死亡环就向内压紧一分。戈矛穿刺血肉的“噗嗤”声不绝于耳。混乱中,养甥的长矛被楚卒的戈刃击飞,一柄冰冷的青铜短剑狠狠捅入了他的腰肋!他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士兵冷漠的脸。聃甥的战马被乱石绊倒,他刚挣扎着站起,几支利箭瞬间洞穿了他的后背……

日落熔金,残阳如血。鄾邑城寨上的抵抗声浪悄然微弱下去。血色的霞光浸透了整片杀戮之地。残破的旗帜倒在污浊的泥泞和尸骸间。楚巴联军士兵如沉默的工蚁,穿行其间,用戈矛刺穿重伤者的咽喉,有条不紊地收集兵器、甲胄。远方,鄾邑城楼上最后一面抵抗的邓人旗帜也被斩断了绳索,如同残破的抹布般缓缓飘落,坠入那片焦土的城池深处。

时隔两年,风云再起。

公元前701年。楚国北境,郢都之外数百里的广阔原野上,楚师军旗猎猎。主帅莫敖屈瑕踞坐于帅帐之中,神情比两年前更多了几分威严和沉郁,但此刻紧锁的眉头下却透出沉重如山的忧思。贰、轸两个小国如履薄冰地答应了结盟的意愿,郧国陈兵于北方蒲骚的情报,却如阴云般盘踞在他心头。更令人不安的消息是,南方的绞、州、蓼三国,似乎也与郧暗通款曲,蠢蠢欲动。

年轻的屈瑕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几案边缘,目光穿透军帐低矮的布门,投向帐外暮色苍茫的北方旷野。“郧军已抵蒲骚,”他对侍立帐中的行军司马道,声音压得很低,“更闻绞、州、蓼三国皆响应其谋,欲举兵来助…四国若合兵一处,其势…”

“莫敖无需过虑。”一个沉静的声音自帐外传来,随即帐帘一挑,斗廉跨步而入。他刚从前方巡查营垒归来,夜露的寒气仿佛还凝聚在他铁黑的甲胄上,但他身姿依旧如盘桓的鹫鹰般镇定。他不顾征尘仆仆,径直走到简陋的沙盘地图旁,目光炯炯:“蒲骚,乃郧国门户之南!其军竟安于自郊?骄兵也!彼驻本土,必恃其城邑为倚仗,心无固防。日日夜夜所期盼的,”他手指倏然用力点在沙盘上绞、州、蓼的大致方位,目光锐利如刀锋,“无非是这三处盟友之兵尽快抵达,以为声援。”

他直起身,直视屈瑕眼中残留的疑虑:“我若分兵一支,控扼于南来要冲——譬如郊郢!——筑垒坚守,足以阻挡牵制那三国之师!令其不得进逼。莫敖,”他声音陡然转低,如同寒夜中淬火的精钢,“我军此刻精锐,当趁其无备,今夜!即潜行奔袭蒲骚郧营!”

“今夜?就凭我军现有兵力?”屈瑕霍然抬头,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帐角的烛火随着他起身带起的气流不安地跳跃,“斗大夫之策未免太过弄险!郧军虽孤,可蒲骚在其本土,彼有坚城为倚仗!而我军,”他指着外面稀疏的营火,“区区数千!若一击不中,四国兵至,我师将身陷南北夹击之绝地!届时……” 他不敢再想,寒意直透骨髓,“不如,火速遣使,驰还郢都,请求大王速发援军!”急切的求援之意溢于言表。

斗廉嘴角罕见地勾起一丝冷笑,那笑意带着一丝对纸上谈兵的讥诮和某种历经生死淬炼后的冷酷笃定:“莫敖!兵之胜败,在于将士一心,上下戮力!人多顶何用?当年牧野战鼓擂动时,商纣之师岂不煌煌?然前徒倒戈,何尝挡得住武王伐纣之天命?”他逼近一步,声音低沉却仿佛蕴藏着万钧之力,“今我楚师锐气正盛!只需整军束武,纪律严明,一往无前!何须多此一举请援?若连眼前孤悬之郧军尚且畏怯,何言震慑宵小?”

帐内空气仿佛凝固,油灯光晕被拉长扭曲。屈瑕喉结剧烈滚动,汗水顺着鬓角滑至下颌。犹豫、不甘,还有一丝被点破怯懦的羞恼交替闪过。他避开斗廉那洞若观火的目光,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系在腰间的龟甲卜筮袋,这是出征时太卜所授,承载着沟通神明的庄严。“那……”他声音有些发干,“那是否由太卜之官…为之占卜吉凶?若得天示其祥…”

“卜筮为何而设?”斗廉猛然打断,声音如金石相击,将那点微茫的侥幸彻底斩断,“决疑也!我等何疑之有?四国离心离德,各怀鬼胎,尚未合围,而郧军自恃城坚援必至,志骄将惰,全无戒备!此乃天赐良机!若因畏怯踟蹰而占问神灵,岂非不敬?是敬天,还是疑天?!”

“莫敖勿复迟疑!”帐外,等候多时的行军司马按捺不住,猛地掀帘冲入,双手抱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时不再来!战机转瞬即逝!”

屈瑕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缓缓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所有迷茫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薄雾般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赌命般的狰狞亮光。他不再看斗廉,目光穿过营帐的缝隙,死死盯住远方那片沉入浓墨般夜色的丘陵——蒲骚城的位置!他倏然抽出佩剑,剑锋在灯下映出一道刺目的寒芒!

“传令!全营即刻埋锅熄火!人衔枚!马勒口!按斗廉大夫部署:前军随我为先锋!精锐甲士居中,由斗廉大夫统领!后军督辎重,缓行跟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迸出,“目标——蒲骚郧军大营!进发!”

黑夜如同无形巨兽张开它浓稠的巨口。整支楚军营寨瞬间寂静下来,方才明明灭灭的篝火在压抑的命令声中悄然熄灭,唯余灰烬中残留的几点暗红余烬,像濒死之兽的眼瞳。士兵们相互用布条勒紧甲片发出的摩擦声,将粗糙的横木咬入口中发出的低响,战马被紧紧勒住笼头喷出的粗重鼻息……千万个细微的声音在极致的压抑中汇聚成一种低沉的嗡鸣,如同大地脉搏在紧张地律动。

如同沉入深海的巨兽开始悄然潜行,军队在沉沉夜幕的遮蔽下,离开驻扎地,兵刃全都套上厚布,黑压压地向北方那片被沉沉黑夜笼罩的蒲骚城迅速移动。屈瑕与斗廉并肩骑行于中军前侧,屈瑕握着缰绳的手绷紧如同铁钳。

近了。

蒲骚城外,依着几道低矮的土丘和稀疏的树林,郧军庞大的营盘轮廓在深沉的黑暗中显现。稀疏的灯火慵懒地跳跃着,疏于警戒,辕门外只有两三个士兵斜靠矛杆在打盹,隐约的醉酒声调自营内飘出。

斗廉的眼神骤然凝如万古玄冰!

“杀——!”

那一声来自斗廉肺腑的暴喝如同自九霄劈落的万钧雷霆!在死寂的夜里骤然炸响!撕裂了整个战场的夜幕!蓄势已久的楚军前锋如潜伏已久的黑色巨浪猛然拍岸!

“杀!”千百人压抑的怒吼骤然迸发!

黑色的洪流以远超想象的狂暴之势,狠狠撞向了郧军那仿佛永远酣睡不醒的营盘!寨墙轰然倒塌,辕门碎裂飞旋!正在酣醉宴饮或在简陋草铺上酣眠的郧军士兵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已在狂飙突进的楚军戈矛利刃之下魂归泉下!他们至死都圆睁着惊愕茫然的双眼,仿佛不能相信死亡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鲜血在篝火的微光与箭矢掠空带出的火光中疯狂泼洒!

屈瑕一马当先,年轻的血被彻底点燃!他手中长戈每一次迅疾的挥扫都带起一串刺目的血虹!两年光阴的砥砺早已褪去了当初初阵的生涩,唯剩刻骨的杀气在这片被突袭点燃的修罗场中毫无节制地绽放!楚卒紧随他们的主帅,战刀狂砍,长戈突刺!

郧军完全懵了!营盘内如同被倾覆的蚁穴,彻底陷入疯狂混乱!刚刚从帐篷里踉跄爬出的士兵甚至找不到自己的武器,就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箭矢贯穿胸膛!试图组织抵抗的低阶军官,瞬间被数支短矛同时刺穿!侥幸挣扎上马的骑士,被密集的箭雨射落!火焰如同贪婪的金蛇,以惊人的速度在堆积的营帐、粮秣间窜升蔓延,火光冲天而起,将半边天空映照得如同血色地狱!

惨烈的嚎叫撕心裂肺!

“败了!败了!”

“楚人是天兵神将!不可敌!”

“逃命吧!”

绝望的哀鸣在营盘上空彼此应和。郧军最后的抵抗意志在残酷高效的屠杀面前彻底崩溃。幸存的士兵扔下武器,撞翻阻挡的一切,如同没头苍蝇般四散奔逃,试图钻入营盘周围那仅存的黑暗角落!

“莫敖!右翼!”斗廉的声音穿透浓烟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波动,“尚有残部向营后树林逃窜,恐有后患!”

屈瑕杀意正酣,眼神如噬血猛虎:“交给我!一个不留!”他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温热血浆,勒转马头,狠狠一夹马腹,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亲兵直扑那片黑暗笼罩的丛林!

当东方云隙中挣扎着透出一缕微弱的鱼肚白时,杀声渐歇,火焰渐灭。唯有未散的浓烟如同巨大的灰色幡旗,依旧在破晓的寒风中缠绕着死寂的蒲骚城,缓缓飘升。

城外,楚军的营盘取代了废墟。屈瑕立于尚带夜露的高坡,晨曦初露的光线映在他残破染血的甲胄上。他略显疲惫的目光扫过尸骸枕藉的战场,扫过远处那笼罩在浓烟里、城门紧闭如同死物的蒲骚城,最终落在脚下两只刚刚签定完毕的牍片上。

那是贰、轸两国特使,连夜赶来,跪呈的乞盟血书。

屈瑕嘴角终于浮起一丝久违的弧度。他举步,走向那高燃的献盟柴堆,动作庄重而肃穆。火焰猎猎舔舐着浸透松脂的柴薪,他亲手将一份盟书,投了进去。火光刹那盛放,将他脸上残存的血污照得发亮。贰、轸两国的使者面如土色,匍匐在下方,身体抖如筛糠,不敢仰视。

“自今伊始,贰、轸即为楚之臣属!”屈瑕的声音在晨光中响彻旷野,“两国当以楚令为首!若有背离……”他猛地拔出佩剑,阳光下剑锋如雪练直指,寒气逼人,“蒲骚之夜,即其前车!”

一年光阴在青铜兵器摩擦的冰冷与战鼓沉重的节奏中匆匆滑过。

时值公元前700年深秋,南方的暑热尚未尽退,但山林间已悄然渗透进一丝凛冽的寒意。楚军将绞国都城南门外的整片荒野踏成一片泥泞狼藉。沉重的营帐如硕大的蘑菇簇拥着中军帅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反复踩踏后的腥气、马粪的温热酸臭和士卒身上挥之不去的汗盐味。

年轻的屈瑕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屈瑕莫敖”。他身披华丽的犀甲,踞坐于帅帐中央巨大的木舆图前,手指沿着图上那起伏不平的沟壑线条,缓缓划过被巨大山形环抱的绞都南城。

“绞都,”他的声音沉稳自信,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从容,仿佛眼前的城池已是他囊中之物,“四面环山,唯此南门地势略缓,当为我破城之路。然绞人……”他嘴角掠过一丝洞悉猎物的轻蔑冷笑,“地狭而民悍,悍则必鲁!行事鲁钝,必少智谋。”

帅帐门口厚帘猛地掀开,几名裨将鱼贯而入,带来帐外草屑尘土的气息。屈瑕抬眼,目光炯炯扫过这些随他多次征战、同样沾满征尘的将领:“连日斥候查探,彼国樵夫常于城外山林采拾薪柴。绞城粮秣恐已不济,柴薪亦成稀罕。此,正是天赐良机于我!”

他顿了顿,确保每一道视线都汇聚在他身上。他猛地站起,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击,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传令!自明晨起,各营斥候撤去对樵夫方向的巡哨!分派军中健壮役卒,着破烂衣衫,装作山野樵夫模样,只携柴刀绳索,不准携带任何兵器!分组潜入绞都南门外山场樵采,行动务求逼真!更要让绞人看到,‘楚兵疲弱’,樵夫‘护卫不周’!”

帐中将领目光骤然雪亮!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戳在南门外那条蜿蜒如细线的小径上:“再令!各营自选精悍锐卒五百,尽为轻甲强弓劲弩!由你,你,你!”他连点数位善战之将,“分别潜行!预先埋伏于城外北门近处的密林深处!更遣一劲旅,伏于南门山道隐蔽之处!只待绞军出城逐我樵夫,待其过半,伏兵立刻以擂鼓为号,如猎鹰扑兔!截断其回城退路!”他猛地将手往下一切,如同断头铡刀斩落,“我亲率中军锐卒集结于城外北门高地!彼绞军若出,则正入我彀中!”

“莫敖妙计!”帐中将领齐声呼应,如同狼群长啸回应头狼,眼神炽热难当。

次日清晨,朝阳初升。

数十名衣衫褴褛、只背草绳柴刀的“楚樵”三三两两出现在绞都南门外那片满是沟壑和稀疏林木的山地上。他们如同真正的樵夫般笨拙地砍伐着枝干,捆扎着干柴,偶尔发出粗野的号子,甚至有人卷起破烂的裤腿在沟边掬水豪饮。远处绞城上几个守城士兵的身影清晰可见,对他们指指点点,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贪婪和蠢动。没有楚兵护卫的身影。

城垛之上,数名绞军士兵用力地搓着眼睛,确认那些在树影下忙碌的身影周围的确毫无护卫痕迹。“头儿!快看!楚蛮子的樵子!竟无兵看守?!”年轻的守卒狂喜地推搡身旁的老兵,“这…这可是白送的好处!三十几个活人!得值多少肉粮?那堆柴火也能烧几天!”他眼中闪动着饥渴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唾手可得的财富。

守城官死死盯着山下那些毫无察觉的樵子,喉结剧烈滚动,眼神像恶狼看到了毫无防备的羊群:“去!立刻报给大司寇!楚军骄狂至此!此乃天赐我绞国之物!”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颤抖,“只须几十个健卒出城,足可将其尽数擒获!岂不快哉!”

绞国都城的南门,在久未开启的沉重吱嘎声和生锈绞链的呻吟中,豁然大开!数百名手持木矛、简陋青铜短刀的绞军士兵发出一片混乱而狂野的呐喊,如同冲出围栏的疯狂野狗,直扑向那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呆了、正慌忙四散奔逃的“楚樵”!惊慌失措的“樵夫”们狼狈地向南城外更深的山林中仓皇逃窜,如同受惊的鸟群。

“追!抓住他们!那些都是肉票!是粮食!”绞国士兵首领在马上狂吼,声音被淹没在一片纷乱的嘶喊声中。

追逐的浪潮疯狂地涌入山坳林木深处。昨日布置的陷阱被毫不犹豫地踩入!当先几十名绞卒凶狠地扑倒了几个落在后面的“樵夫”,粗糙的绳索几乎在他们惊恐的眼神注视下立刻勒紧了他们的手腕脚踝!兴奋的嚎叫响彻山谷:“抓到了!抓到了!活口!”其他士兵则如饿狼扑食般扑向更多的目标。

就在绞军彻底深入崎岖山地,被即将到手的“肥羊”冲昏头脑之际!

“咚咚咚咚咚——!!!”

震天撼地的战鼓声如同来自地底的巨兽咆哮,骤然间撕裂了山谷!仿佛自虚无中现身,埋伏在南门外隘口两侧山林里的伏兵如同破堤洪流般,轰然涌出!强弓劲弩在令人头皮发麻的绷弦声中爆发出第一轮死神齐射!密集的箭矢如同疾风骤雨,疯狂倾泻进山道中拥挤的队伍!惨嚎与尖叫霎时压过了方才的狂喜!

绞军被这来自侧翼地狱般的伏击打得魂飞魄散!“不好!是楚军!”“中计了!”混乱瞬间取代了追猎的快意!

“截断退路!杀回去!回城!”惊恐万分的绞军军官勒马嘶吼,试图组织反击!然而为时已晚!身后刚刚打开的退路已经被一支横冲而至的楚国伏兵牢牢封死!与此同时,山坳另一侧更为震撼的轰鸣与喊杀声如怒潮般卷地而来!那是屈瑕亲自统领的重甲精锐,自北门居高临下,列成森然坚固的矛阵,正步推进!如同冷酷的铁壁在缓缓收紧!

两面受敌,一面是陡峭山坡,一面是密集箭雨!绞军彻底陷入了死亡熔炉!楚军的戈矛在阳光下映出无数冰冷的反光点,无情地向前层层推进。鲜血浸透山地岩土,哀嚎声震山谷。

绝望的绞国士兵徒劳地挥动着简陋的武器,在绝对的实力与精心布置的陷阱面前如同螳臂当车。一个时辰都不到。当屈瑕在亲兵簇拥下策马缓缓踏过南门外那片被踩烂泥泞和血污覆盖的土地时,绞国的城上已经悄然降下最后一杆旗帜。

一队甲胄染血的楚国将领押送着一名身着绞国王室袍服、面如死灰的中年男子,行至屈瑕马前。那绞国主使双膝一软,跪倒在混杂着同胞血污的泥地上,头颅深深埋下,不敢仰视马背上那年轻却威严如神只的统帅。

“绞……”屈瑕的声音在带着血腥气的风中回荡,平静却如同最重的铜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即日起,为我荆楚南藩!岁贡百车粮秣,三季献金!凡我王师过境,需出民夫开道,献薪粮资军!若有异心……”他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在城垛后瑟瑟发抖的绞国守卒,最终落在绞使绝望的脸上,“此役城外之尸骸,可为前鉴!”每一个字都如同钉入木石的铜钉,带着死亡的冰冷回响。

他下令在绞都城门之上举行盟誓仪式。冰冷的牲血盛在铜盘之中,沿着雕刻着狰狞饕餮纹的沉重城门缓缓泼下,发出浓烈呛人的腥气。屈瑕亲手在城门上刻下铭文的地方划上自己的印记。仪式结束,楚军开始拔营撤离。

回程途中,宽阔的彭水如巨蛇般横亘眼前。河水带着秋意微寒的气息奔涌。楚军需分兵数渡方能全部过河。屈瑕本人率精锐已在对岸扎营休整。

“都尉!”一名执戟郎急促地跑入河边一队由都尉统领、正待渡河的楚国中军阵列,压低声音喘息道,“罗军…恐在我军渡河途中来袭!斥候探知,西岸密林中似有罗人斥候出没!甚是鬼祟!”

都尉勒马驻足,眉头紧皱,目光锐利地扫向水势汹涌的河面:“通知前、后两军,火速渡河!辎重队紧随!渡河后即刻依对岸高地,整军待我号令!”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刚硬。他深知,罗国确实是个不可不防的麻烦。

在彭水西岸几处不起眼的土丘或茂密的高草垛后,几双如同豺狼窥伺的眼睛正在暗处窥探着河面上连绵不绝的楚军木筏和队列。其中一人身形精干,面色阴鸷,正是罗国悍将伯嘉。他趴伏在一处绝佳的隐蔽草甸后,手指捻动着几颗坚硬的小石子,目光如同淬毒的尖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清点着渡过水面和在东岸集结的黑压压楚军阵列。

“前军六百…中军甲士、辎重队…约莫一千…后军…尚未过河的恐有八百之数…”他口中无声地默念,每一个数字都被他的指节在泥地上重重划下印记,一次又一次重复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警惕与一丝按捺不住的躁动。

时光流转,冬尽春生。

公元前699年,又一个春日的黎明悄然降临在楚都郢邑。微凉的晨风中,满城桃李烂漫如雪,馥郁的花香却压不住弥漫在王宫角楼、市井街巷间那浓得化不开的铁血气息。楚国莫敖、前军统帅屈瑕,即将率师再次西征,矛头直指江汉上游那桀骜难驯的罗国。征尘待起,城门之外,前来为军伍壮行的公卿大夫、王子宫眷已排列成行。

楚武王熊通亲手捧起镶嵌着华美珠玉的雕花漆酒樽,递至躬身行礼的屈瑕面前。醇厚的秬鬯在青铜觚中闪耀着深邃的光泽,浓郁的香气在晨风里流溢。屈瑕郑重接过,一饮而尽。他今日披挂尤显华贵,甲胄细密繁复的犀革镶边外罩金线繁复的锦袍,当风吹起袍角,日光洒落于他那柄嵌宝柄首的新配宝剑鞘上,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华彩。

“莫敖,”熊通注视着眼前这位屡立奇功、正值盛年的爱将,语重心长,“罗国虽偏鄙小邦,然处险扼之要,其族剽悍。此战,需慎之又慎!切毋轻敌躁进。”

屈瑕垂首聆听,然而那姿态与两年前相比,已然天壤之别。当他再度抬头,眼神炽热如电光霹雳,直视熊通,并无丝毫谦卑示弱之意:“陛下勿虑!罗乃疥癣之疾!微臣此去,定如前番蒲骚破郧!绞邑伐邓!缚彼罗君献于王阶之下!”

言辞昂然,气魄冲天!熊通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屈瑕翻身上马,动作矫健流畅得如同扑猎的猛虎。

不远处,卿斗伯比亦在送行亲族之列。当屈瑕的骏马行至近前,这位老者目光如隼,始终紧锁在屈瑕那被华贵马镫所托的、一只沾了零星湿泥的皂纹军靴之上。

当大军最后一列消失在南方驿道卷起的烟尘尽头,斗伯比默默地登上了自己的辇车。舆驾平稳起步,向王宫方向驶去。舆驾之内,斗伯比沉默得如同一尊古老的青铜鼎。唯在车轮碾过石板间隙的节奏中,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车轮声淹没,却又重如千钧,是对前方驾车的御者所言:“去而复返者,必非好兆……汝不见屈瑕启程之姿乎?志得意满,步履虚浮……其心神不定若此!”言毕,他猛地一击轸板!“速入王宫!吾有要事,刻不容缓!”

车驾急转,直趋宫门。侍者来不及通传,斗伯比已径直闯入殿内,长揖至地,声音焦急而沉重:“大王!老臣斗伯比,斗胆直言!莫敖此征罗国,凶兆已现!请速发援军,以策万全!迟则……恐生大患!”

熊通看着这位素来持重的老臣如此惶急,不禁讶然:“卿何出此言?莫敖新破绞邓,士气如虹!罗国不过蕞尔小邦!增兵恐挫我将士锐气!非良策也!”他抬手示意斗伯比平身。

“大王!”斗伯比急切地上前一步,眼中忧色浓如沉墨,“老臣所见,乃莫敖心神!其心浮如春草,足举似漂萍!昔小胜而骄者,终必有大挫!骄兵岂可言勇?此去罗国路途险远,若有不测……”

熊通眉头紧蹙。屈瑕在殿前的神态话语犹在耳边。他沉吟片刻,挥手道:“寡人知晓了。卿且退下,容寡人三思。”

待斗伯比满腹忧虑、脚步沉重地退下后,熊通独坐殿内沉思良久。王座旁点燃的沉水香气息悠远清冷,却驱不散心头的迷雾。他起身,缓缓步入后宫深苑,步履间带着征战君王少有的踟蹰。见到王后邓曼时,这位身披玄青素服、鬓角已显风霜的女子正专注于手中一支碧玉步摇,其侧几案旁却无声地摆放着两卷已经展开的、描绘荆楚山川险要的简略舆图。

“陛下?”邓曼停手,抬目温婉相询。

熊通将斗伯比焦虑请求增兵之事详述,言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烦扰:“……寡人以为,屈瑕连战皆捷,锐气正盛,增兵反失其锐。斗伯比素来老成谋国,今日所言…似过矣。”

邓曼静静地听着,如同古井之水无波无澜。她轻轻放下那支精雕的步摇,目光沉静地望向丈夫,她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陛下,斗大夫所言,其意或远非增兵而已。国之柱石,在于正心。陛下须以‘信’立于万民之前,以‘德’匡扶百官之魂,以‘刑’震慑其不法!屈瑕其人……”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玉质步摇流畅的弧线,如同划过一道看不见的伤口:“自蒲骚一夜,声震诸侯;绞城一战,其谋如神。其心早已沉醉于功名,其志已然骄溢目中。视诸国,譬如蜉蝣;视罗邦,或如蝼蚁!陛下此时若不施雷霆,绳以法度,使其知晓天地之威不可罔顾!”她的话语陡然转急,带着洞见千里的凉意,“岂非等同开门揖盗,自毁于敌?斗大夫所言‘增兵’,其心殷殷,所愿者,不过冀陛下以此为由,召集军中宿将耆老,郑重申明军法!训诫那些懵懂无知、唯屈瑕马首是瞻之卒众!更该让屈瑕亲耳听到陛下明谕——天命煌煌,罪过难逃!若不以严法束其骄心,不以天威镇其骄志……则楚国精锐尽在其手,一旦有失,悔恨何及?!斗大夫侍奉三代楚君,安能不知我朝之兵已然倾尽于前军?其所言非在兵数,唯在人心之失啊,陛下!”

字字如雷贯耳!熊通霍然起身,脸上残留的那一点因信任带来的红晕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意识到大祸将临的铁青!他几步抢至殿门前,厉声疾呼:“来人!传寡人亲诏!命赖国驻军,派出最快的轻车锐骑!追上莫敖大军!务必将寡人手谕,亲自交于莫敖屈瑕本人!刻不容缓!快!”

春日晴好。正午的阳光将行军中的楚师衣甲晒得有些发烫。屈瑕端坐于装饰华丽的戎车之上,簇新的皮鞯在阳光下油润光亮。大军在还算平缓的原野上行进,车声粼粼,马蹄得得,旌旗招展。南方的风带着湿润的暖意拂过面颊,他微眯着眼,神情却是疏阔冷淡。斗伯比那老头在王兄面前絮叨增兵的旧账又一次浮上心头,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和被小觑的羞辱。

“王兄…”他口中低声自语,声音里含着冷峭的不屑与自负,“竟也疑吾?竟被那老朽几语便惑了心神?如此目光短浅!斗伯比……待吾罗国大胜而归,看你有何颜面自处!” 一股邪火猛地升腾,直冲顶门!他忽然感到一阵气血上涌的亢奋,转头厉声对身后传令司马道:“传令全军!”

“末将在!”

屈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冷酷,响彻整个行军队列:“吾志已决!行军作战方略,自有吾之成算在胸!自今日始,有敢妄议军略、谏言滋扰者……”他眼中寒光暴射,一字一顿,如同冰锥凿入岩石般清晰决绝:“斩!立!决!”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微微错愕的将领,如同君临城下的帝王俯视着卑贱的草芥。

“敢谏者刑”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铜汁浇铸的锁链,瞬间勒死了中军帐内所有将领的喉咙,也牢牢封住了每一个士卒想要张开的口。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只有马蹄踏踏与甲片摩擦的声响,以及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死寂。几道原本想开口劝说放缓行军速度以体恤士卒疲惫的眼神,在迎上屈瑕那冰冷的睥睨时瞬间熄灭下去。

命令森严。行军速度骤然加快。前方出现鄢水宽阔的河床——水位因春季融雪和降雨已然上涨不少,碧绿微浊的水流湍急奔涌,撞击在裸露的河石上溅起阵阵浑浊的白沫。

“涉渡!”屈瑕在车上断喝,不容半分商讨!

前军锐卒与沉重的兵车率先闯入河水!

然而鄢水暴涨后的流速远超预期!奔腾的河水带着强大的力量冲击着每一根支撑着的腿脚,冰冷的激流瞬间没过了半身!士兵们惊叫着互相拉扯拽扶,沉重的兵车一旦陷于淤泥深处,整个车队便陷入停滞混乱!前军在水中央阻塞,中军急于渡河又拥挤在河滩!

“稳住!按队列过河!兵车先行!步卒随后!”都尉在齐腰深的水中声嘶力竭地大吼,试图挽回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但急流冲击,辎重车滑向深水,瞬间拉扯着前队的阵型陷入更大混乱!人喊马嘶,兵车相撞!中军、后军的队伍被强行压入本就拥挤的河水之中,更是雪上加霜!士兵如同下饺子般滚入浑浊急流!原本严整的队形彻底溃散!冰冷刺骨的河水裹挟着浮木、烂泥与受惊的士兵,整个鄢水渡口如同沸腾的熔炉!混乱嘈杂之声震耳欲聋,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每一个人的背脊!

屈瑕华丽的戎车陷在靠近南岸的泥淖中,骏马惊恐地喷着粗气挣扎,车轮深深陷入软泥寸步难移。卫士们满头大汗地试图推抬。屈瑕的脸色铁青,牙关紧咬,眼中燃烧着狂躁的火焰,死死盯着远处那道尚算稳固的河堤:“废物!快推!耽误军机,尔等皆问斩!”

就在楚军主力深陷鄢水、混乱不堪、人马精力在惊悸与寒冷中几近衰竭之际,更致命的凶险已悄然降临,如同死神张开了怀抱。

大地震动!西北方向山峦后响起如同闷雷般的万马奔腾之声!黑色的罗国步兵如同喷涌的火山熔岩,在一面巨大的“罗”字旗下自山脊俯冲而下!而几乎同时!东北方向!一面绣着狰狞狼首的战旗撕裂林梢!尖锐的蛮族号角声陡然刺破浑浊的空气!卢戎国最擅驰骋突袭的山地精骑如同狂风暴雪般席卷而出!

罗人坚利的长矛与蛮族锋利弯刀组成的巨大铁钳,狠狠钳向刚刚挣扎出水、浑身湿透力尽筋疲、立足未稳的楚军两翼!

“杀楚蛮!”罗人战阵前,伯嘉面容扭曲,声音狂躁咆哮。他等待这个时刻如同凶鹫垂涎濒死的羊羔已太久太久,彭水畔那个清点人数的寒冷日子已刻入骨髓。今日,唯有楚人的鲜血才能将其洗去!

“杀——!!”惊天动地的呐喊汇合了金属破空的尖啸、刀斧劈开骨肉的恐怖钝响!两支养精蓄锐、积攒了无穷恨意的敌军以排山倒海之势撞入混乱的楚军!如同巨浪扑向崩溃的沙堤!

完了!彻底的崩溃!

所有楚军残存的斗志、阵型、号令在这夹击与奔涉的双重打击下瞬间化为齑粉!士兵们眼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被投入油锅的蚁群般彻底炸散!他们丢了兵器,本能地哭嚎惊叫着奔逃,试图躲避那来自两个方向的死亡风暴!

“列阵!列阵!守住阵脚!”屈瑕的亲兵都尉带着最后十几名护卫,试图组织一道单薄得可怜的防线护卫住帅旗。然而绝望的洪流瞬间将他们淹没!乱军互相推搡践踏,刀光剑影中血肉横飞!绝望的士卒甚至来不及分辨方向就撞进罗人的枪林或被卢戎的弯刀劈成两半!战局彻底演变为单方面的屠杀!

混乱中,屈瑕被亲兵死死拖下戎车,拽上仅剩的一匹战马。他看到自己的帅旗被无数只仓皇奔逃的脚践踏,被一柄罗人的长矛刺穿,如同破布般颓然倒地。混乱的人潮中,屈瑕的目光疯狂扫视,只看到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孔——有自己部将临死前绝望的嘶吼,有罗兵狰狞噬血的面孔,更有卢戎骑兵如狼似虎的眼神!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名罗国士兵冲他露出野兽般的森然笑容,狠狠投掷出的标枪!

剧烈的撞击!刺耳的破帛声!

屈瑕猛地一颤!冰冷的金属已穿透他臂膀铁甲的接缝处!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从马背掀飞!天旋地转!冰冷粗糙的砂石狠狠地摩擦着他的脸颊!泥土和草叶腥气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瞬间涌入鼻腔!耳畔是同袍们临死前的凄厉哀嚎和敌军胜利的狂暴嚎叫!所有的雄心、功名、威权在这一刻被无情击碎!

身边最后几名亲卫被疯狂的人流冲散!无数只脚从他身旁踩过!一张因极度恐惧而变形的楚卒的脸从他眼前飞快闪过,瞬间又被后面的人潮彻底吞噬!屈瑕的手指深深抠入身下冰冷的泥土,指缝间满是滑腻的血污。他那身象征无上尊贵的华美犀甲,在翻滚中沾满了污泥和草屑,臂膀上断折的木柄标记如同一个丑陋而巨大的讽刺。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将他从泥淖中拽起,粗鲁地拖拽着前行!他眼角的余光只瞥见拖曳他的人脚上穿着卢戎人特有的毛毡皮靴!下一刻,他像一块破败的麻袋般被狠狠掷在一堆冰冷的硬物之上——那是堆积战死楚军的尸体临时垒成的“壕沟”壁!更多的卢戎士兵围拢过来,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

“楚蛮大官!”一个脸上涂抹着靛青靛蓝交织的卢戎士兵发出嘶哑难懂、却兴奋无比的狂吼,如同饿狼发现奄奄一息的猎物,巨大的、沾着血污的手伸向他的脖颈!试图撕扯他那件华丽的、纹饰象征着楚国无上权威的犀甲!那是身份的枷锁,亦是此刻催命的符咒!

“啊——!”屈瑕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体内残存的一点力气被逼到了极致!他猛然屈膝狠撞在那士兵的腰腹!左手不顾剧痛,狠狠拔出还深嵌在右臂断裂处的半截木柄带铜枪头!那上面还滴淌着他自己的温热血珠!带着同归于尽的狰狞狂猛,他反手将这唯一握在手中的凶器狠狠捅进了身边另一个扑来卢戎士兵的喉咙!

温热的血如同喷泉般溅射了他满头满脸!

滚烫!腥咸!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那两个卢戎士兵瞪大了难以置信的眼睛,身体僵硬地倒下。四周的吼声骤然一滞。

死亡的气息如同实质般锁定了屈瑕。无数滴血的兵刃朝他逼来,无数双燃烧着仇恨与贪婪的疯狂眼睛将他钉在原地。

退无可退!无路可逃!

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冰冷的湖水浸没了屈瑕剧烈跳动的心腔。是了,就这样吧。与其被俘受辱,被剥去这身带来荣耀也引来绝境的华甲,被卢戎人拖去罗城游街示众……

结束吧。

趁那短暂的死寂,趁所有凶蛮的目光被那两具倒下的尸体吸引的刹那,屈瑕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像被撕扯的弹簧般猛地向后一翻!沉重的甲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冰冷的、带着尖锐石棱的岩壁瞬间撞在他的后腰!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脚下已是万丈虚空!风,带着深谷特有的寒冽草木气和腐烂的气味,自下方呼啸而上!吹散了他鬓边的乱发。

下方,幽暗深谷如同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口。岩石嶙峋的缝隙间垂挂着扭曲枯死的古藤,狰狞如鬼爪。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唯有呜咽的山风仿佛无主冤魂在低低哭号。身后,是罗国、卢戎士兵们反应过来后暴怒的吼叫和混乱逼近的脚步声!

屈瑕最后的目光投向了那片狼藉的战场。黑色和黄色的甲叶尸骸混杂叠压,如同一床斑驳的地毯铺满目之所及。破碎的战旗浸泡在浑浊的血洼里。他亲手训练的精锐楚军,此刻如同麦秆般无助地倒下……

没有再看那些围拢上来的狰狞面孔,没有再看一眼生养他的荆楚大地。他猛地仰面!身体如同被山鹰抛弃的残躯,朝着那片充斥着黑暗、腐叶和死亡气息的虚空,狠狠地坠了下去!犀牛皮的冰冷、山崖呼啸而过的气流、深谷黑暗的吞噬感瞬间包围了他,沉重无比又极度轻盈的下坠感…那是一种彻底的脱离束缚的自由。风刮过他睁大的双眼,涩涩地疼,视野如同破碎的琉璃。

荒谷深处,只传来一声沉闷而短促的撞击声,接着是零碎石砾滚落的索索声响,然后,万籁归于死寂,只剩下山风呜咽如歌。

暮春的斜阳如同泼洒的熔金,将西方层层叠叠的山峦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巨大锯齿。远山沉郁的暗紫笼罩着一片死寂的荒谷上方。山谷的幽暗处传来几声清越却幽森的鸟鸣。

谷口,停驻着熊通那架覆着厚重玄色毡毯的王车。车厢垂帘纹丝不动,掩住了内里死一般的沉寂。

车外,负责寻查的郎中浑身沾满尘土和蛛网,单膝跪地,头颅沉重地低垂下去,仿佛不堪重负。他的声音因恐惧和悲哀而喑哑颤抖:“……禀大王…莫敖…已薨于谷底……尸骸遍寻…只此一片……”他颤抖着双手,高高捧起一件巴掌大的物件。一片断裂、扭曲的犀牛皮甲片,上面精工镶嵌的铜质云雷纹徽记已被摔得凹陷、污损,边缘还粘连着几丝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渍和碎裂的皮条。那华美的徽记曾象征着莫敖的赫赫权威,如今却支离破碎,沾染污秽。

车帘被一只筋骨盘虬、布满风霜刻痕的大手猛然掀开!熊通踉跄着探身而出,脚未落地,身子已晃了一晃!侍卫慌忙上前欲扶,被他用力一把推开!他踉跄着几乎冲到报信郎中面前,眼睛死死盯住那片染血、扭曲、如同被丢弃垃圾般的犀甲残片!那上面曾经熠熠生辉的云雷纹徽记,此刻映入他浑浊的眼底,如同一道撕裂的深渊!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想要说什么,喉咙却只发出破风箱般的咯咯抽气声。那只伸出去接取甲片的手,在空中猛烈地颤抖!指尖离那片冰冷的残片只有一寸距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旁边的侍者低垂着头屏息而立。风呜咽着,卷起零星草屑。

良久。那只抖若秋叶的手终于重重垂下。

沉重的王舆在暮色昏冥之中缓缓驶抵冶父山脚。山下,那临时充当囚营之地已然竖立起森森木栅。栅栏内人影幢幢,是那些在荒野血战中侥幸逃脱、最终被陆续搜寻擒回的楚军都尉、司马和裨将们的身影。他们赤着脚,披散着发髻,身上仅余的褴褛单衣已被鞭痕撕裂,裸露着污秽血痂交错的新旧伤口。残存的甲片被尽数剥去,如同拔掉利爪的鹰犬。粗硬的绳索深深勒进手腕脚踝的皮肉中,每一个都形容枯槁,面色灰败如石像,眼中一片死寂的茫然与恐惧。

当王驾抵达的尘埃落定,无数道因绝望而麻木呆滞的视线机械而迟缓地投向那道玄色的车帘。

王车御者手捧沉重的锦轴诏书,立于监牢空地中央。沉沉的暮色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悲怆的铁灰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驱散喉咙中的哽咽,用尽全身力气将诏书上的每一个字念出:

“楚王诏曰:‘罗人之战,败绩之责!皆在寡人!用人不明,察失不当!致令三军丧师,大将陨身!此罪在寡躬,不在诸将!今赦尔等死罪,许其改过自新,再赴疆场,为国洗辱!’”

诏书念毕,御者已是声音沙哑如刀刮。风打着旋卷起地上的尘埃与草梗,在凝固的空气中掠过。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如同紧绷的弓弦乍然松断!牢笼里那些如泥塑木雕般的败将们,身体骤然剧震!一个老兵率先崩溃,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喉咙里爆发出嘶哑不成调的嚎啕。紧接着,更多的呜咽、低泣、用头颅撞击冰冷木栅的沉重闷响如浪潮般此起彼伏地爆开!那不是喜悦,是劫后余生难以置信的巨大冲击下,汹涌而出、无法抑制的悲怆与痛悔!他们蜷缩着因鞭笞而伤痕累累的身躯,伏在地上涕泗横流,朝着王车的方向,一遍遍用额头撞击冰冷坚硬、布满倒刺的粗粞土地!

王车之内。熊通枯坐如一座坍塌后的孤峰。他对外面那如山洪般爆发的哀泣撞击声置若罔闻。一片染着污秽与暗红血迹的犀甲残片,正静静躺在他颤抖枯涩的掌心。他的另一只指节虬结、同样带着岁月与征战刻痕的大手,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而滞重的速度,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那片残甲的冰冷轮廓。指腹轻轻擦过甲片上那已经扭曲变形、铜绿斑驳的精美镶嵌云雷纹饰,沾到了些微粘滞污秽的尘泥与暗红。他低着头,夕阳最后的一抹残红无力地斜映在车帘缝隙间,仅仅将他花白凌乱的鬓角和下颌染上了一道行将熄灭的血痕。

冶父山谷深处,野风呜咽,荒草起伏如浪。晚归的寒鸦掠过沉暮天际,发出凄厉而单调的啼鸣。

冶父山的影子投在王车之上,那巨大的阴影边缘如同刀锋般割裂着最后的余晖。车轮碾压过碎石的声音渐行渐远。在彻底沉入黑暗的大地上,唯余一片冰凉染血的断甲,在失去最后一丝光亮的车厢内闪着绝望而微弱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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