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在黎明前耗尽了力气。
海浪的咆哮变成疲惫的喘息。
陈沐阳是被刺骨的寒冷冻醒的。
浑身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像一层冰壳。
他猛地坐起,第一眼看向父亲。
陈景行蜷缩在角落,盖着湿透的短褂。
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脸颊的潮红退去,变成一种死灰的蜡黄。
嘴唇干裂出血,结着暗红的痂。
陈沐阳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他扑过去,颤抖的手探向父亲额头。
冰冷!
不再是滚烫,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不祥的冰冷!
“爸!爸!”他嘶哑地喊着,声音在空寂的岩穴里显得格外微弱。
陈景行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
没睁开眼。
陈景行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又陷入更深的昏迷。
陈沐阳的目光立刻转向岩壁渗水点。
希望瞬间冻结!
那片湿润的深色岩壁,在风暴肆虐一夜后,竟变得异常干燥!
只有顶部残留着一点极其模糊的水痕。
下方承接水滴的椰壳里,浅浅的水层几乎蒸发殆尽。
只剩下一圈湿漉漉的印痕。
那珍贵的滴答声,消失了。
“怎么会…”陈沐阳的声音堵在喉咙里。
风暴带来的巨大气压变化或震动,可能破坏了岩层中微小的渗水通道。
绝望比洞外的寒风更冷。
他抓起那个只剩下湿痕的椰壳。
凑到父亲唇边,徒劳地刮蹭着内壁。
刮下一点点混合着灰尘的湿气。
陈景行干裂的嘴唇下意识地吮吸了一下。
这微乎其微的水汽,聊胜于无。
必须找到新的水源!
陈沐阳强迫自己冷静。
他冲出岩穴。
风暴后的清晨,空气像被洗过,冰冷刺骨。
天空依旧阴沉,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垂。
但雨停了。
他首先扑向昨天垒砌的蓄水石坑方向。
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昨夜狂暴的海浪像巨锤,将他辛苦垒砌的石墙彻底摧毁!
石块被冲得七零八落。
那个浅坑被碎石和厚厚的海藻、泡沫完全掩埋。
一片狼藉。
他疯了一样冲过去,徒手扒开冰冷的碎石和粘稠的海藻泥。
指甲翻裂,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终于挖开覆盖物。
坑底只有一层浑浊不堪、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海水!
昨天的风暴大潮,彻底污染了这个微咸水源点。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岩穴口。
目光扫过父亲腿上的伤口。
简陋的包扎被昨夜的海水和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腿上。
他颤抖着手解开湿透的布条。
一股浓烈的、甜腻的腐臭味瞬间弥漫开来!
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绿色!
肿胀得发亮,像灌满了脓液的皮囊。
按压下去,皮肤下竟发出一种细微的、如同捏碎泡沫般的“捻发音”(皮下气肿,严重感染的征兆)!
浑浊的黄绿色脓液正从敷料边缘不断渗出。
伤口深处,隐隐透出一丝暗沉的、不祥的色泽。
坏疽?!
陈沐阳的脑袋嗡的一声!
部落里老人讲述的、伤口溃烂生蛆、最终截肢甚至丧命的恐怖故事瞬间涌入脑海!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不!不行!”他嘶吼出声,带着哭腔。
鸟粪石粉末和那些不明草糊,在如此凶猛的感染面前,脆弱得如同笑话。
必须找到真正有效的消炎草药!
刻不容缓!
他抓起黑曜石鱼叉,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出岩穴。
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寸被风暴蹂躏过的土地。
寻找任何看起来不同的、可能具有药性的植物!
低矮的滨藜丛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
鸟粪岩丘上覆盖的灰白色物质被冲刷掉不少,露出底下深色的岩石。
突然,在几块巨大礁石交错的缝隙深处,一片背风处。
几株植物吸引了陈沐阳的目光!
它们显然刚经历风暴洗礼,叶片残破。
但形态特殊!
植株不高,约莫半尺。
茎干深褐色,异常坚韧。
叶片呈长椭圆形,肥厚多汁,边缘有细密的锯齿。
最显眼的是,叶片表面覆盖着一层浓密的、银白色的绒毛!
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陈沐阳没见过这种植物。
但他记得塔卡娜说过,叶片肥厚带绒毛、味道苦涩的植物,很多具有收敛、消炎的特性!
他扑过去,用鱼叉尖小心地连根挖出几株。
根须粗短,带着潮湿的沙土。
他摘下一片叶子,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一股极其强烈的、如同浓缩海水般的咸涩味瞬间充斥口腔!
紧接着是难以忍受的苦涩!
苦涩过后,舌根和喉咙竟感到一丝奇异的清凉!
这味道,绝非寻常!
“就是它!”陈沐阳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
他小心翼翼地将几株草药塞进怀里。
退潮已经开始。
大片狰狞的礁石重新裸露出来。
覆盖着滑腻的海藻和密密麻麻的牡蛎、藤壶。
这是补充蛋白质的唯一机会。
他冲向礁石滩,熟练地用鱼叉撬开牡蛎。
撬开一个,取出肥厚的贝肉,直接塞进嘴里。
冰凉的、带着海洋腥咸的肉块滑入喉咙。
勉强压下胃里火烧火燎的空虚感。
撬开第五个牡蛎时。
他的手刚伸向贝肉。
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礁石下方浑浊的海水里。
一抹诡异的、半透明的、带着淡蓝色幽光的伞状物正随波浮动!
边缘垂落着长长的、如同女人头发般的淡蓝色触手!
“僧帽水母!”
陈沐阳的魂差点吓飞!
他猛地缩手,身体向后急退!
但已经晚了!
一条细长的、几乎看不见的蓝色触手被水流带动。
轻轻地拂过了他伸出的左手手背!
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又像被无数钢针同时扎入的剧痛!
猛地从手背窜向手臂!
“啊——!”
陈沐阳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手背接触的地方,瞬间浮现出一条清晰的、红肿隆起的鞭痕!
火辣辣地灼烧着,疼痛直钻骨髓!
他踉跄着后退,惊恐地盯着那团漂浮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淡蓝色幽灵。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强忍着钻心的剧痛。
飞快地冲到海浪冲刷的边缘。
不顾一切地将被蛰伤的手背浸入冰冷的海水中!
用力搓洗!
咸涩的海水冲刷着伤口,带来短暂的麻痹感。
但剧痛并未减轻多少。
他知道,僧帽水母的毒素极其猛烈。
严重的甚至能致命!
恐惧和剧痛让他浑身发抖。
他不敢再靠近那片水域。
抱着刚撬的几个牡蛎肉和怀里的草药。
跌跌撞撞逃回岩穴。
左手手背上的鞭痕红肿发亮,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
每一次脉搏跳动都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
他顾不上自己的手。
立刻跪在父亲身边。
掏出那几株银白色绒毛的草药。
用鱼叉尖刮掉根部的泥土。
摘下所有肥厚的叶片。
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
用另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下、碾磨!
手臂的酸痛和手背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但他咬着牙,一下,又一下!
叶片被彻底捣烂。
变成粘稠的、深绿色的糊状物。
散发出浓烈刺鼻的咸涩和苦味。
中间夹杂着那丝奇异的清凉气息。
他解开父亲腿上那散发着恶臭的包扎。
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灰绿色的肿胀范围更大了。
捻发音更加明显。
伤口深处,那抹暗沉的坏死色泽似乎扩大了!
脓液变得粘稠浑浊,带着血丝。
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用鱼叉尖(小心避开叉尖)刮掉伤口表面腐败的组织和残留的旧药渣。
每刮一下,昏迷中的陈景行身体都痛苦地抽搐一下。
清理完毕,露出底下糜烂发黑的创面。
死亡的阴影清晰可见。
陈沐阳抓起一大把新鲜捣出的、粘稠的深绿色草糊。
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和决绝。
厚厚地、严密地敷盖在父亲整个小腿的伤口上!
从肿胀的脚踝一直敷到膝盖下方!
草糊接触到糜烂的创面。
陈景行即使在深度昏迷中。
身体也猛地剧烈痉挛起来!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痛苦嘶鸣!
“爸!撑住!一定要撑住!”陈沐阳泪流满面。
用撕下的、相对最干净的布条。
将敷满草糊的小腿紧紧包扎固定。
他不知道自己敷上去的是救命的良药,还是催命的毒草。
这是绝望中最后的赌博。
做完这一切。
他几乎虚脱。
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
左手手背的鞭痕依旧火烧火燎地剧痛着。
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生牡蛎的腥咸在翻腾。
喉咙干渴得像要裂开。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
目光呆滞地望向洞外阴沉的天空。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
岩穴里只剩下父亲微弱痛苦的呼吸声。
和自己沉重的喘息。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一小时。
陈景行腿上厚厚的深绿色草糊包扎处。
边缘渗出液体的颜色。
似乎…似乎不再是浑浊的黄绿脓液!
而是一种…清澈了许多的淡黄色组织液?
那股浓烈的腐臭味…好像也淡了一点点?
陈沐阳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屏住呼吸,凑近仔细观察。
不是错觉!
渗出的液体确实变得清亮了些!
最让他难以置信的是——
父亲原本灰败死寂的脸上。
那层可怕的蜡黄色似乎…褪去了一丝?
虽然依旧苍白,但多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生气?
“爸…”陈沐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探了探父亲的额头。
冰冷依旧,但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刺骨的寒?
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
就在这时!
洞外灰暗的天空,毫无征兆地再次飘起了雨丝!
开始很细很密。
很快,雨点变得密集起来。
淅淅沥沥地打在礁石上。
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沐阳猛地抬头!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抓起所有能找到的容器——空椰壳、剖开的椰壳碗、甚至那个用来刮湿泥的浅碗!
像疯了一样冲出岩穴!
将它们尽可能分散地摆放在岩穴外相对平整、能承接雨水的礁石凹陷处!
冰冷的雨点打在他脸上、身上。
他却感到一种久旱逢甘霖的狂喜!
他仰起头,张开干裂的嘴。
贪婪地吞咽着从天而降的甘霖!
清凉的雨水滑过灼痛的喉咙。
滋润着几乎冒烟的肺腑。
这是生命的源泉!
他跑回岩穴深处。
捧起一个刚接了一点雨水的椰壳碗。
小心地凑到父亲唇边。
让清凉的雨水一点点浸润父亲干裂的嘴唇和喉咙。
陈景行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贪婪地吞咽着。
雨,越下越大。
很快在岩穴外低洼的礁石坑里积蓄起小小的水洼。
浑浊,但那是淡水!
陈沐阳守在洞口。
看着雨水注入容器。
看着水洼慢慢扩大。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终于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微光。
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绝望的阴霾。
草药似乎起效了。
雨水降临了。
父亲,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