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10节 一张陈旧的桃花人面彩色旧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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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喜欢乌江边的冬天来了。我突然开悟了。自从母亲开始在火炉边,取出她的宝贝小木盒子里面的旧照片,一张一张拿出来给我看,给我讲述照片里藏着的历历往事,我觉得我的天地突然开阔起来。我不再觉得我所生活的这个乌江边小县城,小得偏僻闭塞,小得脏脏兮兮,小得消隐在尘世里面。世界突然展开了,这个世界包括宽阔的地理世界,以前我只觉得法国巴黎,英国伦敦,苏联莫斯科太远太远了,远得遥不可及,远得不是我所居住的这个地球上的一部分,在看到我母亲站立在法国巴黎拉斐尔铁塔下面的所拍的旧照片,在英国泰晤士河畔的所拍的旧照片,在苏联莫斯科红场的所拍的旧照片,甚至还有母亲在民国时期上海滩所拍的旧照片,抗战时期陪都重庆城会仙桥所拍的旧照片,我觉得地理意义上的世界并不是遥不可及了,巴黎莫斯科伦敦圣彼得堡并不是天方夜谭的奇景幻城,好像我可以随时伸手可触。以前觉得三十年代,四十年代,那是多么遥远的岁月啊,那是多么漫长的人生时光啊 ,我在我母亲的旧照片里,突然看到了时间倒流的影子,我的眼睛看见了时光一片一片的回缩图片。这种时间的倒流,时光的回缩,仿佛就像看阿尔巴尼亚黑白电影的时候,电影镜头突然一闪,从现在闪到过去,又从过去闪到现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流传关于看电影的一些段子,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这是广泛流传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个顺口溜,多少反映了当时中国观众的观影体验。看我们中国电影,新闻简报,严肃死板,看朝鲜电影,哭哭笑笑 ,人生悲欢。看越南电影,飞机大炮,生死交加。看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看不懂啊!
(现在我想起来,其实文化大革命时期,阿尔巴尼亚虽然也是社会主义国家,但是他是欧洲的国家,阿尔巴尼亚近水楼台先得月,它的电影当时学习了西方国家的一些先进电影表现技巧和手法,电影里面就采用了一些现代电影的技巧,技法,如意识流,蒙太奇等手法。而我们中国的电影讲述和拍摄技法,表现形式,还相对非常传统,守旧,老套,没有与时俱进,中国电影观众更是落后,没有开窍,不懂欣赏电影的新技巧。中国电影导演也落伍了,甚至电影里面的新的心理学,哲学,美学等思想也知之甚少。所以,文革时期的阿尔巴尼亚电影,在中国电影观众眼里,就是莫名其妙,就是看不懂。)
我所居住的乌江边小县城,就那么一条紧挨着乌江河道旁的短短的街道,狭窄的街道,短得二十分钟就可以从城东走到城西,街道的一侧是武陵山区腹地仙女山连绵不绝巨大的山峰山峦一座又一座。从县城的街道仰望天空,天空就是那么一个被乌江两边的连绵起伏的巨大山体限制起来的细长空间。生活在这样的乌江边小县城的人,生活在这样的空间地理环境中的人,思想到底有多么开阔呢?境界到底有多么博大呢?中国俗话说得好,井底之蛙,井底之蛙,大概就是指被物理空间所限制,被精神思想所管辖,一个生活在井底的青蛙,只能看见小小的一点点空间。可怜!
我觉得,自从我母亲把她的一张张旧照片从小木盒子里取出来,给我观看,我就从井底里的一只青蛙变成一只大蝴蝶,从深深黑黑的井底飞出来了。我不再是一只井底之蛙了,我是一只从井底深渊飞翔到天空的蝴蝶了。
我的视野,赫然明亮起来 我的眼界,逐渐开阔起来。我从我母亲的旧照片,看到了一个比中国还大的世界,我看到了一个中国只是其中一个大公鸡样子的巨大的地球。
我的时间观念,不在局限于只有十几个年头的少女时代的短促的光阴。我的时间观念,从我母亲的童年时代,少年时代,青春年华时代绵延到我所处的七十年代。
母亲的心肝宝贝小木盒子,太神奇了。母亲的旧照片,真是太奇妙了。有多少岁月,在小木头盒子里面隐藏啊!有多少母亲的秘密,在旧照片里隐藏啊!有多少人间的真善美的故事,在母亲的心头肚皮深藏不露啊!
乌江的冬天,很冷很冷。尤其是今年临近春节的前夕,乌江峡谷刮起来的凌冽的山风,像刀子一样刮人。我听我母亲说她的脚指和手指都长冻疮了。冻疮,又痛又痒。母亲说很是难受。
我喜欢今年乌江冬天的原因,就是在寒假时间,我可以和我母亲围坐在火炉边,我们母女俩一边随心所欲的聊天,一边烤火。烤火盆,炭火微微燃烧着。我母亲可以烤烤冻僵的手指脚趾。我可以在大镜子面前,一边练习芭蕾舞姿的站位技巧,一边聆听我母亲东一句西一句讲述她旧照片隐藏的故事,甚至听她剥开内心最底谷那埋藏得很深很深的少女爱情密码。
有一天,母亲从小木盒子里取出一张照片。这是一张着了色彩的照片。就是彩色照片吧。照片的背景是一棵桃树。桃树上开满了一朵朵粉红粉红的桃花。开花的桃树下站立着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这个少女穿着护士服,是医院的白大褂。少女一只手攀附着一支桃树,一只手揣兜里。照片中少女的眼睛盯着她手里攀附的桃花树枝的一团粉红的桃花。
我说到:妈妈,你这张照片很像电影明星的照片哈!
我母亲说:我跟你外公外婆从外国回到上海的时候,有人还建议我去电影制片厂当演员呢。
我说到:妈妈,你年轻的时候比我现在还漂亮。
我母亲说:你长得也很漂亮。你长得也很美丽。不过,我们母女俩的美丽是有所不同的。你的美丽,带着你从小生活的这条乌江河流的清纯,天然,我的美丽,带着西方世界上海滩文化熏陶过的时髦烙印。
我母亲说罢,我把我母亲拉到巨大的落地镜子面前,镜子里映照出我母女俩的形象。我们母女俩什么话都没有说,我们母女俩端详着镜子里面的母女俩,我们又彼此观看对方,我母亲打量着我,我打量着我母亲。长方形的巨大落地镜子,好像是一个巨大的镜框,把我和我母亲镶嵌在其中,太像是一幅巨大的油画了。镜子里的美丽的两个女人,一个是美丽的中年妇女,从她有些憔悴的目光里,依稀可以感觉到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个是清纯的青春少女,从她娇嫩的面庞天真无邪的眼睛里,含苞欲放的桃花香气扑面而来。
我说到:妈妈,现在要是有谁能给我们俩拍张照片下来,多好啊!
我母亲说:是啊,尤其是你,你现在像含苞欲放的桃花,多么青春,如果能拍个照片留下来,将来多么珍贵啊!
我说到:对了,妈妈,你站在桃花树下穿着雪白的护士服拍的这张照片,是爸爸给你拍的吗?
我母亲说:那才不是呢!这张照片,是那个住进我们医院的神秘的病人,就是那天你看到的那张照片中的英俊叔叔给我拍的。
我说到:是吗?
我母亲说:那个神秘的病人,那个英俊的男人,那个拍照的叔叔,让我少女之心怦然心动。他在桃花树下给我拍了这张照片,又预示着一种不祥之兆。桃花,人面。人面,桃花。
我母亲说到这里,她突然脱口而出一首唐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说到:妈妈,你和那个拍照片的叔叔,还有我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