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春意渐浓。
往年此时,京城早已是花团锦簇,游人如织,可今年却因一桩桩离奇命案而显得格外冷清。
自从中相鹿则毅提议封穆家小姐楚楚为公主去云墟和亲后,那些骇人听闻的暴毙竟戛然而止。
仿佛冥冥之中有人终于满意了这个结果,京城的阴霾渐渐散去,街巷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鹿则毅心情极好。
穆家对和亲之事毫无异议,穆夫人甄婉的病也一日日好转,显然已接受了这个安排。
他站在廊下,望着庭院里初绽的海棠,嘴角微微扬起。
既然风波已平,何不借此机会热闹一番?
他当即上奏幼帝杜宜,提议在二月十五于公主府举办花朝节宴会,一来为楚楚正式行册封之礼,二来邀京中贵胄子弟赏花宴饮,驱散连日来的戾气。
杜宜自然应允,令鹿则毅负责承办。
鹿则毅欣然同意,反正花的是国库的银子,何乐而不为?
书房内,鹿则毅提笔挥毫,狼毫在宣纸上肆意游走。
他本是一介武夫,年轻时最厌烦这些舞文弄墨的酸腐之事,可近年来,夸他字好的人越来越多,他便也装模作样地练了起来。
墨迹淋漓,字虽算不上风骨峻峭,倒也勉强能看。
明明他的字与以往并无多大差别,权利可真是个好东西!
鹿昕垂手立在案前,眼珠子悄悄转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子的神色。
半晌,他才低声道:“老爷,少爷还是不肯出门,整日关在房里吃斋念佛,说是要出家……若不是小厮们看得紧,怕是真要跑了。”
鹿则毅笔锋未停,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淡淡问道:“帖子都送出去了吗?”
“旁的都送了,只是……”
鹿昕声音更低,眼角余光偷觑着鹿则毅的脸色,“穆家的帖子……还压在手里,没敢送。”
狼毫微微一顿,鹿则毅终于抬起头,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
春风拂过,花瓣簌簌而落,有几片沾在窗棂上,红得刺目。
穆家!
他脸上平静如水,胸中怒火早已翻涌不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请帖,金线绣制的花纹硌在指腹,微微发疼。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书房,将案几上的宣纸映得微微发亮。
鹿则毅手中的狼毫悬在半空,墨汁渐渐凝聚成一颗浑圆的墨滴,在笔尖颤巍巍地晃动着。
“为何不送?”
他的声音低沉,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话音未落,那滴墨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声落在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像是一团化不开的阴翳。
他盯着那团墨迹,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鹿昕垂手而立,眼角余光悄悄观察着主子的反应。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仆对自家老爷的脾性了如指掌——接下来,这位心狠手辣的中相大人定会暴怒地扔掉毛笔,将写了一半的字画揉成一团,说不定还要狠狠踹上两脚。
他对这位主子的各种做法已经相当免疫了!
果然,鹿则毅猛地将狼毫掷入笔洗,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袖口。
他一把抓起宣纸揉搓成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随后狠狠掷在地上,又补上一脚。纸团咕噜噜滚到墙角,沾满了灰尘。
“前些日子穆家主母生病,这几日才刚好转些,奴才恐其再次受惊……”
鹿昕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既不过分谄媚,也不显得怯懦。
“受惊?”
鹿则毅冷笑一声,袖袍一甩带起一阵风,“这是光耀门楣的好事!自己的女儿被封为公主,她甄婉应该喜极而泣才是。若说受惊,那也是被这泼天的富贵惊着了!”
书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铜漏滴答的水声。
窗外,一阵风吹过,将庭院里的海棠花瓣卷进屋内,有几片沾在了写好的一幅字画上,一抹嫣红恰到好处的增添了几分喜庆之色。
“老爷,您的意思是?”
鹿昕适时地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了然。
他当然明白老爷的真实意图——穆家这门亲事,表面上是皇恩浩荡,实则是各方势力博弈的结果,趁势把穆晏两家踢出局!
如今北境刚刚平定,朝中暗流涌动,这封请帖,就是投石问路的第一步。
只是这种妙思不能由他说出来,毕竟奴才不能时时刻刻都比主子聪明才是。
“派个宫里人去送。”
鹿则毅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锋刃,“让小姐少爷一起去,再叫上西苑的表侄女。既然他们一个个都为‘公主'抱不平,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这门亲事到底是委屈还是荣耀!”
说到“表侄女”三个字时,他的语气微妙地缓和下来。
以前是真没有觉得她有何出众之处,但是,此次北境三州叛乱,那鞠秉德二话不说披挂上阵,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而且刚刚收到捷报,北境已经无虞了!
这鞠秉德确实不容小觑!
鹿则毅双臂撑在案几上,眼中精光似乎会把玄铁灼穿。
仿佛已经看到了棋盘上更稳的活路,有些力量既然于自己有利,那就先用起来,至于以后,是弃还是留那都是以后的事。
“是,老爷。”
鹿昕躬身应道,正要退出书房,却被突然上前的鹿则毅拦住。
中相大人附在他耳边,又低声嘱咐了几句。
老仆的瞳孔微微收缩,随即恢复如常,只是腰弯得更低了。
窗外,更多的花瓣被风吹落,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红雪。
书房内的空气,却比方才更加凝滞了。
文公公接过那烫金描红的帖子,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袖口,将那一瞬的失态掩在绛紫色的宫袍之下,脸上却堆起惯常的和气笑容:“鹿府与穆府不过一街之隔,鹿管家亲自去送岂不更显诚意?再者说,中相与右相同朝为官数十载,这份情谊……“
话音未落,鹿昕已微微倾身,姿态恭敬却暗含压迫。
他低着头,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讥诮:“公公明鉴。自和亲之事议定,穆夫人缠绵病榻,前几日刚刚好转,右相大人对中相颇有微词。此番借您之手转交,也是盼着您能帮着说和说和。”
文公公捻着帖子边缘的云纹,指腹传来细微的凹凸感。
他想起三日前在御花园偶遇穆承宇时,那位素来温润的右相眼中藏不住的怒意。
此刻鹿昕这番话,分明是要他去做那火上浇油的恶人。
好个鹿则毅,当真是算无遗策——既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又要全了表面功夫。
“既然鹿管家觉得为难……”
文公公忽然轻笑一声,将帖子收入袖中,动作轻巧得像拂去一片落叶,“反正宴会之日也是为公主正式行册封之礼,不如请陛下直接下旨如何?老奴正要去乾元殿传膳,不如同行?待朱砂大印一盖,倒也省了这些虚礼。”
他说话时眼角皱纹舒展开来,仿佛当真在替人分忧。
可那双藏在袖中的手却悄悄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殿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吹得廊下宫灯微微摇晃,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鹿昕闻言眼中精光一窜。
他原以为这老太监会推诿搪塞,没想到竟以退为进,直接把难题抛给了幼帝。
此刻若再坚持,反倒显得中相心虚。
电光火石间,他已然躬身行礼:“公公说笑了,这等小事,怎敢劳动陛下。”
文公公看着鹿昕骤然紧绷的背影,笑意更深。
他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心想这鹿府管家到底眼界有限,不知宫墙里的博弈从来不在明处。
远处传来更漏声,惊起檐下一对灰雀,扑棱棱地掠过朱红宫墙,转眼消失在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