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里,暮色渐沉。
鹿昕方踏出府门,迎面便撞见了太妃鹿怡慈的轿辇。
那轿帘半卷,露出一张脂粉厚重的面孔——虽已年过四旬,仍能窥见当年风韵。
鹿昕连忙退至道旁行礼,却见那涂着丹蔻的手指将帘子猛地一扯,轿辇便擦着他的衣角疾驰而过,扬起一阵混杂着龙涎香与腐朽气息的风。
这鹿怡慈原是鹿则毅的义妹。
二十年前的清晏城里,谁不知晓鹿家收养的这位绝色佳人?
传闻她本是风月场里待价而沽的瘦马,被鹿则毅以百金赎出时,正被老鸨逼着学那勾人的本事。
青石板上跪得膝盖淤青,偏生眼角一颗泪痣,比额间花钿更惹人怜。
鹿则毅英雄救美的戏码演得真切,转头却将人安置在别院做了家妓。
杨氏夫人得知此事时,正对着铜镜梳妆,手中的犀角梳“咔”地断成两截。
这位将门之女与丈夫青梅竹马,当即带着陪嫁的十二个武婢打上门去。
眼见着要闹出人命,鹿则毅竟想出个李代桃僵的计策——给家妓改名换姓充作义妹,趁着先帝选秀送进了宫闱。
深秋的御花园里,杜璆望着新晋的鹿美人微微眯眼。
这女子行礼时脖颈弯得恰到好处,露出后颈一颗朱砂痣,倒像是画师精心点染的。
鹿怡慈入宫不过半年就生下了小皇子,杜璆当然知道此事着实蹊跷,皇帝抚摸着婴孩与鹿则毅如出一辙的眉弓,忽然轻笑出声。
一国之君居然当了那绿毛龟,可是迫于朝堂上的危局,也就只能暗暗收了这波绿气!
次日便有旨意说皇子夭折,实际却命暗卫将孩子送往乡间的农家,对外宣称生下的是死胎。
鹿怡慈真当自己生下了死胎,消沉抑郁了一段时日,也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了!
她重新调理好自己的身体,想再怀上龙种,在后宫争个一席之地。
可就是从此之后,肚皮再也没有鼓起来过,虽然在这期间,除了先帝杜璆之外,鹿则毅也没少帮忙,但她肚皮就是不争气!
先帝杜璆驾崩,杜宜承统那年,宫里的夹竹桃开得格外妖艳。
自此,鹿则毅更是一月之中有半月都夜宿在后宫,当然有几位太妃也为他产下了孩儿,不过都是女孩,被他寄养在了宫外,但这位鹿怡慈已经年老色衰,暗地里把好几个与鹿则毅苟合的年轻太妃折磨得不轻。
她身边的贴身宫女,有个养女,小姑娘不过二八年华,笑起来右颊有个梨涡,恰似当年的自己,鹿则毅一见倾心。
她知道后,差点把女孩儿打死,宫女死死求饶,为了保住女儿性命,说出了当年把小皇子送到乡间之事,原来当年送孩子的暗卫正是宫女的远房姑父。
窗外的海棠花瓣被风卷起,零落地黏在雕花窗棂上,像是被谁随手撒了一把胭脂。
鹿怡慈盯着那抹残红,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亮,像是暗夜里的萤火,倏忽明灭。
她缓缓蹲下身,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微微颤抖,声音却出奇地柔和:“带她去疗伤吧,这娇俏的模样儿,留了疤可就难看了。”
贴身宫女如蒙大赦,连连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眼泪砸在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她似哭似笑,嗓音哽咽:“谢娘娘开恩!谢娘娘开恩!”
鹿怡慈没有再看她,只是轻轻拂了拂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朝殿外走去。
鹿昕正欲加快脚步离开,却忽觉背后一阵幽香袭来,似兰非麝,带着几分陈年的脂粉气。
他心头猛地一跳,还未回头,便听见一道慵懒而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鹿管家?”
这声音像是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尘封的记忆。
鹿昕身形一僵,缓缓转身,只见鹿怡慈不知何时已下了轿辇,正站在他身后三尺处,唇角含笑,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连忙伏地行大礼:“参见太妃娘娘!”
“鹿昕?”
鹿怡慈轻笑一声,伸手虚扶了一把,“二十年不见,怎的还与哀家生分了?”
她的指尖冰凉,触到鹿昕手腕时,竟让他无端想起蛇鳞的触感。
“哀家怎么说也算是半个鹿家人,不是么?”
她笑意盈盈,眼尾的细纹在暮色里若隐若现,“这么晚了,你来宫里做什么?莫非是来接哀家的义兄下朝的?”
鹿昕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心中警铃大作。
他正思忖着如何搪塞过去,袖中那封烫金描红的帖子却“啪”地一声滑落在地,在青石板上格外刺眼。
他本能地伸手去捡,却被鹿怡慈抢先一步。
“哟?给穆家的?”
鹿怡慈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帖子上的烫金字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抬眸,似笑非笑地看向鹿昕:“花朝宴会的帖子,竟还有送不出去的?”
她掩唇轻笑,笑声如银铃,却莫名让人脊背发寒。
鹿昕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一向沉稳的他竟有些局促不安。
眼前的女人虽已年过四十,眼角眉梢刻着岁月的痕迹,可那股子风韵却丝毫未减,甚至比年轻时更添几分危险的魅力。
他不由得想起自家那位早已人老珠黄的糟糠,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酸涩。
“让太妃娘娘见笑了。”
他勉强笑道。
“鹿家的事,自然是哀家的事,哪会笑话呢?”
鹿怡慈凤眼微挑,斜睨着他,语气轻飘飘的,却字字如针,“既然义兄不方便出面,那哀家出面便是。”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打着帖子,声音忽然压低:“早年间,哀家就听闻大侄儿与长公主两情相悦,可那时不便多言。如今长公主要去和亲,岂不是天赐良机?正好让大侄儿断了这个念想。”
她嘴角浮起一抹阴冷的笑意,眼底暗流涌动。
二十年前,她的儿子被悄无声息地送走,而她只能对着空荡荡的襁褓暗自垂泪。
那时的鹿鸣齐是鹿则毅的嫡子,又有穆家撑腰,她纵有千般恨意,也只能隐忍不发。
可如今,她的儿子找到了!
那是她和鹿则毅的骨血,是先帝杜璆“夭折”的皇子,更是她翻盘的唯一筹码!
鹿怡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她望着远处宫墙上盘旋的乌鸦,心中冷笑:
“鹿鸣齐没了倚仗,正好让哀家的儿子认祖归宗!”
“谁人不知你鹿则毅早想废了幼帝,自己登上大位?如今哀家的儿子找到了,正好一起废了幼帝,让咱们的儿子继承大统!”
风起,落英纷飞。
她拢了拢衣襟,转身上了轿辇,背影如鬼魅般消失在暮色之中,“鹿昕,回去告诉义兄,明日一早哀家便差人去穆家送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