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郡的夏日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叫唤,可项梁大营里的热闹劲儿却比三伏天的日头还毒。校场上尘土飞扬,新拨付的五千楚军正在整编,兵器铠甲碰撞的铿锵声、军官粗着嗓门点名的吆喝声混作一团,把个营地搅得如同开了锅的滚水。
刘邦站在一处土台上,叉着腰,咧着嘴,露着一口不算齐整的牙,笑得见牙不见眼。他身后,樊哙正拿着一件刚发下来的崭新皮甲往身上比划,那甲胄对他来说还是有点紧,绷得他雄壮的胸肌轮廓分明。
“大哥!瞧瞧!瞧瞧!”樊哙兴奋地拍着胸甲,发出砰砰的闷响,“真家伙!项上柱国真是这个!”他翘起一根粗壮的大拇指,脸上横肉都挤到了一处。
夏侯婴则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一匹刚刚分配下来的高头战马,那马儿神骏,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分地刨着地面。“沛公,这马可比咱沛县那些拉车的驽马强到天上去了!”
刘邦嘿嘿直乐,用力拍了拍身边张良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清瘦的张良晃了晃:“子房!瞧瞧!五千精锐!还有这么多好军械!俺老刘这辈子还没这么阔气过!都是你的主意好啊!主动请缨,这步棋走得太对了!”
张良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卸开刘邦的手,整理了一下被拍皱的衣袍:“沛公,此乃天时、地利、人和。项上柱国急需西进先锋,我等正可借势而为。不过,兵马虽好,如何驾驭,方是重中之重。”
“晓得,晓得!”刘邦满口应承,目光却依旧贪婪地扫视着台下属于他的新力量,仿佛饿汉看到了满桌珍馐。
就在这片欢腾景象的不远处,一座相对安静的营帐旁,赵政正与萧何低声交谈着,准备返回沛县的事宜。他们的目光,也难免被那喧嚣的场面所吸引。
萧何看着那五千精神抖擞的楚军,眼中闪过一丝羡慕,轻叹道:“项上柱国出手真是大方。沛公得此强援,西进之路,当顺畅不少。”
赵政面无表情,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片不知从何处摘来的草叶。他知道,历史就在这里拐了个弯,或者说,正沿着它既定的轨迹轰然加速。这五千兵马,就是刘邦起飞的第一个重要跳板。他明知这是刘邦崛起的必然,是未来与自己争天下的本钱之一,却无法阻止,也找不到理由阻止。难道他能跳出去对项梁说,刘邦将来会成大事,不能给他兵?那恐怕先被当成疯子砍了头。
“福兮,祸之所伏。”赵政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他将手中的草叶弹飞,看着它轻飘飘地落下,“兵是借来的,将心未必归附。刘季此番,是机遇,更是考验。”
正说着,刘邦眼尖,看到了这边的赵政和萧何,立刻兴冲冲地小跑过来,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晃眼。
“军师!萧功曹!你们瞧瞧!哈哈哈!”他指着身后的队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项上柱国仗义!俺老刘这回,总算能放开手脚跟秦军干一仗了!”
赵政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虽然装备精良,但眼神中带着几分迷茫和新奇的新兵,缓缓开口:“沛公,恭喜。”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让刘邦兴奋的头脑稍稍降温。
刘邦搓了搓手,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市井商贩般的精明:“军师,你看俺老刘现在兵强马壮,西进路上,有啥好去处,给指点指点?”他这是尝到了张良献策的甜头,又想从赵政这里套点“高瞻远瞩”的建议。
赵政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淡然:“西进之路,自有项上柱国与范老先生筹划。沛公既为先锋,当以勇猛精进为先,遇山开路,遇水搭桥便是。”
刘邦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也不气馁,嘿嘿一笑:“那是,那是!军师放心,俺一定打出咱沛县的威风来!”
这时,一直沉默的张良也走了过来,对赵政和萧何拱手施礼,姿态优雅从容:“军师,萧功曹。”
赵政的目光与张良在空中相遇。张良的眼神清澈而睿智,带着一丝探究;赵政的眼神则深邃如古井,波澜不惊。
“子房先生,”赵政微微颔首,“沛公得先生相助,如虎添翼。西进路上,险阻重重,还望先生多多费心。”
“分内之事,不敢言劳。”张良应对得体,心中却对这位年轻军师的沉稳与那份超然物外的气度,评价又高了几分。
短暂的沉默后,赵政仿佛不经意般,目光重新落回刘邦身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阵微风吹进了刘邦发热的耳朵:
“沛公,兵马虽好,消化为上。”
就这简单的六个字,让刘邦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品咂着这话里的滋味——“消化”?是让他整合部队?是提醒他注意项梁的用意?还是另有所指?
他看了看赵政那毫无表情的脸,又瞟了一眼身旁若有所思的张良,心里那点因骤然暴富而产生的飘飘然,瞬间被压下去不少。他打了个哈哈,用力点头:“军师提醒的是!季一定谨记,先把这些兵马揉熟了,搓圆了,再去找秦军的晦气!”
赵政不再多言,对萧何示意了一下,两人便转身,向着停放车驾的方向走去。
看着赵政和萧何离去的背影,刘邦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摸了摸下巴,对张良嘀咕:“子房,军师这话……是啥意思?是怕俺老刘吞不下这五千人?”
张良目送赵政远去,轻声道:“军师之言,深意存焉。一则,提醒沛公需尽快掌握军心,莫要为他人做嫁衣;二则,亦是告诫,实力骤增,易招人忌,需行事谨慎。”
刘邦“嘶”地吸了口气,眼神闪烁:“是这个理儿……项家叔侄,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拍了拍脑袋,仿佛要把那点得意拍出去,“对,对,消化,得好好消化!”
他转身,对着还在兴奋中的樊哙、夏侯婴等人吼道:“都别傻乐了!听见军师的话没?消化! 从现在起,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把这些新来的弟兄们招呼好了!谁要是摆老资格,欺负新人,别怪俺老刘不讲情面!”
樊哙瓮声瓮气地应道:“大哥放心!俺请他们吃肉!管饱!”
众人一阵哄笑,气氛再次热烈起来,但那份狂热中,多了几分沉甸甸的东西。
另一边,赵政与萧何登上了返回沛县的马车。
车轮碾过尘土,将薛郡的喧嚣渐渐抛在身后。萧何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终于忍不住问道:“军师,您似乎……并不乐见沛公实力大增?”
赵政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眸中是一片冰冷的清醒:
“非是不乐见,而是知其必然。刘季乃人中龙凤,得其时,乘其势,自当翱翔。我等拦不住,也不必拦。”
“那……”
“我等要做的,是让沛县的根基,比他飞得更高所需的支撑,扎得更深,更牢。”赵政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向外争,我等向内求。待到风云激荡时,方知谁主沉浮。”
萧何若有所思,不再言语。他隐约感觉到,军师与沛公之间,那原本紧密的联系,似乎从这五千兵马开始,悄然生出了一道微不可察,却可能越来越宽的裂隙。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前行,载着沛县未来的谋划,驶向那片需要深耕的土地。而在他们身后,刘邦正摩拳擦掌,准备在西进的广阔天地里,上演一场属于他的“消化”与征服的大戏。历史的车轮,在薛郡这个节点,发出了沉重的轰鸣,向着既定的方向,滚滚而去。只有赵政知道,这喧嚣的序曲之后,将是何等壮阔而残酷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