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郡的夏日,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连风都带着黏腻的热气。与中军大帐附近那种透着肃杀与功勋感的喧嚣不同,楚军大营的边缘,普通士卒驻扎的区域,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帐篷歪歪扭扭,地上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汗臭、脚臭、劣质粟米饭馊味以及马粪的复杂气息。士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袒胸露腹,用破旧的草帽扇着风,大声吹嘘着自己(或听说)的勇武事迹;有的则围成一圈,用几颗石子做赌注,大呼小叫地进行着最原始的赌博;更多的人则是目光茫然地坐着,或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尚有几分阴凉的地上,像是一条条被晒蔫了的咸鱼。
赵政在萧何的陪同下,缓步穿行在这片区域。他依旧是一身玄色深衣,在这杂乱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引得不少士兵投来好奇或戒备的目光。萧何手里拿着竹简和笔,偶尔记录着什么,像是在做寻常的物资或人员统计。这是赵政的习惯,每到一处,总要亲眼看看这支部队最真实的底色。
“与沛县军容,相差甚远。”萧何低声感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一处小水洼。
赵政目光平静地扫过:“项梁根基在江东,骤得大势,收纳八方,鱼龙混杂在所难免。你看那些江东老卒,”他指了指远处一片相对整齐,即使休息也保持着某种戒备姿态的营地,“精气神便截然不同。强枝弱干,并非好事。”
两人正说着,路过一处堆放废弃辎重车辆的角落。这里相对安静,只有一个年轻人背靠着破损的车轮坐在阴影里,与周围的嘈杂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
那年轻人衣衫陈旧,甚至有些地方磨破了边,沾着尘土。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细长树枝,正全神贯注地在松软的泥土地上划拉着。他画得极其专注,眉头微蹙,嘴唇紧抿,对赵政和萧何的靠近毫无察觉。
赵政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了地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上。
萧何也注意到了,他凑近些看了一眼,初时不解,但多看几眼后,脸上渐渐露出惊异之色。他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军师,你看这……这似乎是……山川城池之形?还有这些标记……像是兵力部署与运动路线?”
赵政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得更仔细。地上那幅“涂鸦”,虽然简陋,但格局清晰,关键地形、隘口、水源标注明确,更有一套独特的符号系统,标识着攻防双方的假设兵力与可能的进军、迂回路线。其中几处大胆的穿插与佯动设想,连他都觉得眼前一亮,其战术思维之刁钻、视野之开阔,远超寻常将领,绝非一个普通士兵所能及。
“有点意思。”赵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他示意萧何稍安勿躁,自己则缓步上前,在那年轻人身旁蹲了下来,语气平和地问道:
“小兄弟,画的是什么?看着不像寻常之物。”
那年轻人(韩信)猛地惊醒,像是从一场深沉的梦中被拉回现实。他警惕地抬起头,看到赵政和萧何的衣着气度,知道是身份不低的人,本能地想用脚抹掉地上的图画。
“没……没什么,长官,胡乱画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期不得志的沉闷。
赵政伸手虚按了一下,阻止了他的动作,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线条上:“胡乱画?我看不见得。此处假设为敌军壁垒,你标记的这条迂回路线,需穿越一片沼泽,风险极大,为何选此?”
韩信见对方似乎真的懂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沼泽虽险,但正因如此,敌军防备最疏。只需前锋精锐携带轻便木板或柴捆,快速通过,直插其后,可收奇效。正面……正面只需佯攻牵制即可。”他指了指地图上另一个点,那里被他画了几个代表重兵集结的圈。
“想法不错,”赵政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但你想过没有,若敌军在沼泽对岸设有暗哨,或者天气突变,雨水让沼泽范围扩大,你这支奇兵,岂非有去无回?”
韩信似乎被问到了关键处,非但没有气馁,眼神反而亮了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讨论的对象:“长官明鉴!故而,时机与侦察至关重要。需选在雾天或夜晚行动,斥候必须提前摸清对岸情况。至于天气……为将者,当知天时地利,若连这点风险都不敢冒,何谈出奇制胜?”他的话语中,不自觉流露出一股属于军事天才的自信与……因现实压抑而显得格外尖锐的傲气。
赵政笑了,这次是真正带着些许欣赏的笑。他站起身,对萧何道:“听见没?为将者,当知天时地利。话糙理不糙。”
萧何也笑了,看着韩信的目光充满了惊奇,他配合地问道:“这位小兄弟,看你谈吐见识不凡,在军中任何职司啊?”
提到这个,韩信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那点刚刚燃起的光彩也熄灭了,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回长官,小的……只是军中一持戟郎,平日看守营门,搬运物资。”
持戟郎?听起来像个低级军官,实则往往是关系户挂名或者安置冗员的位置,并无实权,甚至不如冲锋陷阵的普通士兵有上升机会。
赵政与萧何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了然。明珠蒙尘,莫过于此。
“可惜了。”赵政轻轻说了一句,不知是可惜这人才,还是可惜项梁的有眼无珠。他没有再多问,只是深深看了韩信一眼,仿佛要记住他的样子,然后便与萧何转身离开了。
韩信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尤其是那位气度沉凝的玄衣年轻人最后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但随即又被巨大的失落感淹没。这样的人物,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吧?他叹了口气,重新低下头,看着地上即将被风吹散或被旁人脚步抹去的“战略蓝图”,只觉得无比的讽刺和悲哀。
是夜,月明星稀。
韩信刚刚结束了一天的杂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拥挤不堪的营帐,正准备和衣躺下,一名穿着沛县军服饰的士卒却找到了他。
“可是韩信?”那士卒语气还算客气。
“是我。”韩信心中一紧,不知祸福。
“我们萧功曹有请,随我来一趟。”
韩信满心疑惑,跟着那名士卒,穿过层层营帐,来到一处相对僻静、守卫明显森严许多的小营区。进入其中一座不起眼的帐篷,只见白天见过的那位萧功曹正坐在案几后,而那位玄衣年轻人,则站在一旁,负手看着帐壁上悬挂的一幅简陋地图。
“小人韩信,见过二位长官。”韩信连忙行礼。
赵政转过身,灯光下他的面容比白天更显清俊,也更具压迫感。他没有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
“韩信,我观你白日所画推演,绝非寻常持戟郎所能为。胸有韬略,却屈居于此,甘心吗?”
韩信浑身一震,白天那点微弱的期盼骤然放大,他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激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回长官,男儿在世,谁不愿建功立业?只是……无人识得罢了。”话语中,带着积郁已久的委屈和不平。
“项梁此处,无人识得你这颗明珠吗?”赵政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韩信苦笑:“项上柱国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如小人这般籍籍无名之辈,何足挂齿。”
“既然如此,”赵政走到他面前,目光如炬,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给你一个机会。随我回沛县,我那里,正缺能真正看懂地图、运用地图的人。你可愿意?”
没有许以高官,没有承诺厚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需要”。但这对几乎陷入绝望的韩信来说,不啻于天籁之音!沛县军师!他白天后来打听过,那位玄衣年轻人,就是近来声名鹊起的沛县军师将军赵政!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韩信单膝跪地,抱拳道:“承蒙军师不弃!信,愿效犬马之劳!”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赵政俯身,将他扶起,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但语气缓和了些许:“明珠蒙尘,终须拭拭。起来吧。记住你今天的话。在我麾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唯才是举。收起你的怀才不遇,沛县,只看你未来的表现。”
“诺!韩信明白!”韩信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重新燃起了炽热的火焰。他知道,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彻底改变了。
赵政对萧何微微颔首。萧何会意,对韩信道:“韩兄弟,你先回去简单收拾,明日一早,随我军一同出发。”
看着韩信强压兴奋、脚步轻快离去的背影,萧何忍不住对赵政道:“军师,此人虽看似有才,但心性未定,略显浮躁,且来历不明,如此轻易接纳,是否……”
赵政走到帐边,望着帐外皎洁的月色,淡淡道:“我知道。此子乃绝世利刃,然刃有双锋,可伤敌,亦可伤己。但正因其利,更不能留于项梁处蒙尘,或……流落到那刘季手中。”
他转过身,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深邃与掌控一切的自信:“利器在手,如何驾驭,便是持柄者的事了。带回沛县,置于你我眼前,细细打磨,徐徐用之,总好过将来在战场上,被他这意想不到的一刀,刺个对穿。”
萧何恍然,心中对军师的深谋远虑更是钦佩。
一颗原本可能在历史长河中继续沉沦许久,或者会以另一种方式绽放光芒的绝世将星,就在这个夏夜,被赵政以这样一种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方式,从泥淖中轻轻拾起,纳入了自己的棋囊。未来的楚汉天空下,这颗星的轨迹,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