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关城头的夜,像一匹浸了油的乌缎,风一抖,便泛起冷冷的铁光。
刘邦把青铜酒樽抵在齿间,却迟迟没喝——酒面晃得厉害,映得他眼底一片碎红。关内关外,十万营火顺着山势层叠而上,仿佛一条垂死的火龙,鳞片正一片片剥落。
“武关是拿下了,可这心里头,怎么比在丹水被困时还要不踏实?”他声音低哑,像砂纸磨过锈剑。
张良两指拈着一枚刚拔出的箭镞,箭杆已断,簇新铜棱在火把下泛着青幽冷辉。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把箭镞在城砖上轻轻一划,“滋啦”一声,砖面立刻多出一道白惨惨的痕,像谁用指甲在胸口抓出的印记。
“章邯死得太过蹊跷。”张良终于开口,嗓音被夜风吹得发飘,“那支冷箭来得太准——透甲、穿喉、止声,一气呵成,像是早就量好了他每一步退路。”
陈平立在一旁,月光斜切下来,把他瘦削的脸劈成半明半暗。他手里攥着墨影三更递来的竹管,竹管开口处封着东海赵氏独有的黑鳞漆。
“赵政贺大王拿下武关。”陈平顿了顿,像在咀嚼一颗带涩的橄榄,“愿如约——开通商路。”
“约定?”刘邦短促地笑了一声,酒樽“当”地剁进城垛,溅起的酒液顺着砖缝往下爬,像一条细小的血河,“沛县时他约我‘共图大业’,咸阳时他约我‘共保子婴’,结果子婴的脑袋在轵道滚了三圈,他连眼皮都没抬。”
楼梯“咚咚”震响,樊哙铁塔般的身躯撞进灯火里,铁甲缝里嵌着敌人的碎甲与骨屑。“大哥!”他声如洪钟,却刻意压低了尾音,“降卒一万二已整编完毕,粮草够撑四十天!这回看章邯那三条看门狗再吠一个试试?”
“那三条狗……”刘邦眯了眯眼,瞳仁里映出远处楚军残旗的暗影,“司马欣、董翳现在何处?”
“探马酉时回报:二将拔营,退三十里扎新寨。”周勃从城梯口转出来,右肩布带新渗血,每走一步,血点便在地面落下一枚小小的梅花,“旗号不乱,弩兵殿后,不像是溃退,像是——换阵。”
张良忽然伸手,在箭痕里抠出一枚折损的弩机铜片,指腹被锋口划破,血珠渗进铜绿,像给古器再点一次朱砂。“章邯死于楚制箭簇,”他声音轻得像尘埃,可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最脆的弦上,“可英布当时还在梁地啃泥巴。”
风骤然紧了,火把齐刷刷倒向东南,像同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脖颈。刘邦盯着那阵风,眼底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颤——他想起丹水被困那一夜:楚军弩阵锁河,箭如骤雨,他们蜷在土垒后啃生麦,渴得喝尿。那时他最怕的不是死,而是赵政的使者突然在黑夜出现,提着“合作”的灯笼,照出他满脸尘土与狼狈。如今灯笼换作金箱、兵刃、茶具,一样的黑夜,一样的照面,只是城头换了姓,他仍摸不透那灯笼后面到底是笑还是刀。
同一刻,彭城楚王宫。
铜灯架被一脚踹翻,鲸油泼在丹墀上,火舌“轰”地窜起三尺。项羽的怒吼滚过殿梁:“武关失守?章邯战死?英布的三万铁骑是去吃草的吗!”
使者以额抵地,砖缝里积满自己磕出的血。“英布将军被流言所困,梁地又起叛卒,焚我辎重,所以……”
“流言?”项羽拔剑,剑尖挑起使者下巴,“什么流言?”
“说……说范亚父已暗中联络汉王,欲奉义帝遗诏,立刘邦为关中之主。”
殿外夜雨忽至,雨点砸在铜瓦上,像万箭齐发。项羽的剑停在使者喉前,雨声里混进一声极轻的咳嗽——那是范增寝殿的方向。剑锋一颤,血珠滚进使者衣领,像一条细小的赤蛇。
“传令,”项羽收剑,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却更瘆人,“英布弃梁地,全军西指武关。五日后,寡人要亲自登上武关城头,看刘邦拿什么挡我。”
雨幕深处,范增寝殿的窗棂透出一点黄豆大的灯火。老谋士半倚榻上,手边竹简写了一半:
“借汉刀斩章邯,再借楚刀斩汉……只是那东海的狐狸,尾巴究竟藏在哪片雾里?”
东海,孤岛,观星阁。
潮声如千军万马,拍击崖壁。赵政赤足立于阁顶,玄衣被海风吹得猎猎如旗,手里把玩着一枚黑冰台令牌,令牌背面新刻了一个“汉”字。
“武关已破,刘邦算半只脚踏进关中。”他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潮声,“但半只脚最易砍。”
萧何拢袖立于阶下,海风把他平日温吞的脸吹出棱角。“军师既助汉王破关,为何又放走司马欣、董翳?两将合兵尚有两万,若倒戈相向,刘邦危矣。”
“困兽才咬人。”赵政指尖一弹,令牌飞入夜空,落进漆黑的海,“给他一条看似生的路,他才会按我画的线走。”
墨影幽灵般出现在栏外,单膝跪于瓦面,雨水顺着斗笠滴成一条线。“启禀军师,项羽已令英布弃梁,亲率五万骑南下,三日后抵雒阳。黑冰台下一步?”
“让刘邦知道,”赵政回头,笑意像刀背擦过石,“他欠我的,该付利息了。”
武关,子时。
刘邦蹲在箭楼角,手里摩挲那枚“楚”字箭镞,指腹被锋棱割破,血珠滴在靴面,像给旧伤再添新印。张良陪蹲,两人影子叠成一只张牙舞爪的兽。
“司马欣、董翳退往南郑,”张良用树枝在地上划,“南郑前有散关之险,后有陈仓之粮,若二将据之,可断我归路。更糟的是——”树枝一点,“英布若从雒阳斜插,三日可抵武关背后。我们被夹在刀锋与刀背之间。”
刘邦用血指在“南郑”二字外画了个圈:“赵政早算到这一步,所以送茶具示警。可老子偏不想按他的谱子唱。”
话音未落,楼梯轻响,一个亲兵引着锦袍商人上来。商人四十出头,脸圆如月,笑眯眯行礼:“东海赵氏门下贾晁,奉主公命,贺汉王旗开得胜。”
三只樟木箱依次排开,箱盖掀起,第一箱金锭在火把下刺得人睁不开眼;第二箱兵刃,环首钢刀、黑漆大弩、窄身铁戟,清一色楚军制式;第三箱却极素雅:白瓷茶具,一壶四盏,壶身绘着一只独脚立的鹤,颈项微曲,似笑非笑。
樊哙伸手去抓金锭,被刘邦一巴掌打开。刘邦盯着那壶,忽然觉得鹤眼冷得像人。
贾晁垂首:“主公言:武关虽下,治天下如烹小鲜,火太大则焦,火太小则腥,望汉王细品。”
商人退下,楼梯声远。张良用戟尖挑起钢刀,刀背靠近护手处,隐隐现出“楚工”二字。陈平捏起茶盏,对着火光一照,内壁竟用针刻出细图——武关、峣关、南郑、陈仓,一条红线自武关穿峣关直指南郑,线旁注小字:
“英布至,司马反,公可背水。”
刘邦忽然大笑,笑声在箭楼回荡,惊起城外栖鸦无数。“好一个烹小鲜!赵政把老子当锅里的鱼!”笑到一半戛然而止,他回头,眼底血丝如网,“老子偏要蹦出锅,溅他一脸热油!”
丑时,武关校场。
夏侯婴的副将栾商跪在中军帐外,浑身血泥,左臂齐肩裹着布,布端滴黑血。“末将无能!夏侯将军追至青泥隘口,遭司马欣回马枪,弩阵夹山涧,将军左臂被楚制铁弩连矢洞穿,骨碎……”
刘邦一把揪起栾商,布条被扯落,断臂处白骨碴子混着血丝,像被野兽啃过的树枝。“人呢?”
“在后营,”栾商哽咽,“将军不肯卸甲,说要先见大王。”
后营火把噼啪,夏侯婴靠坐在粮车边,脸被冷汗刷得惨白,却仍咧嘴笑:“大王……末将没给你丢人,砍了司马欣一面旗,抢回……抢回这个。”他用仅剩的右手掏出一块木牌,牌上墨书“楚·南郑粮”。
刘邦单膝蹲下,手指碰了碰木牌,忽然转身冲出营帐,对跟上来的张良低声吼:“赵政连夏侯的命都算计进去!我这就点三千骑,连夜奔南郑,先砍司马欣,再回师迎英布!”
张良一把拽住他铠甲束带,指甲几乎嵌进铁片。“大王去,正中套索!司马欣敢回马,必有所恃,南郑城下不知挖了多少陷坑等着。”
刘邦喘得像拉破的风箱,目光扫过校场——降卒们正被重新编伍,楚旗折断,汉旗新立,火光把每一张疲惫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若走,武关立乱;若不走,夏侯的断臂、赵政的冷笑、项羽的怒马,会像三把闸刀同时落下。
“那你说怎么办?”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张良松开手,从袖中摸出那枚“楚”字箭镞,在火把上烧得通红,然后狠狠按在自己左掌心。皮肉“嗤”地一声,焦糊味混进夜风。他抬眼,眸子里映着两簇火:“先还赵政一份礼,再让项羽替他付账。”
寅时,武关西门。
十辆牛车悄悄出城,车上盖油布,布下是装满金锭的箱子——赵政的“贺礼”。樊哙亲自押车,每走十里,就撒一层楚军衣甲、断旗、残弩,直撒向峣关方向。
与此同时,陈平带十余轻骑,黑衣蒙面,绕山道奔雒阳。他们随身带着“楚工”兵刃、楚军号衣,以及几封盖有“楚司马”印信的“密信”——信中“司马欣”向英布“请功”,言已诱汉王出武关,可一举夹击。
牛车与轻骑消失在夜色里,像两股暗流,分别涌向赵政与项羽的棋盘。
卯时,箭楼。
刘邦独坐,面前摆着那套白瓷茶具。他提壶,注水,第一盏茶汤清亮,鹤影在盏底浮起,似欲振翅。他举杯,对着东北方向——东海,一口饮尽,苦得舌尖发麻。
“赵政,”他低声道,“你借我刀杀人,我借你金买路。下一子,轮到我了。”
城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在武关斑驳的城砖上。风从东南来,带着潮湿的血腥与柴烟,像一场更大的火,正悄悄卷向关中西部。
刘邦把空盏倒扣在壶顶,鹤颈被遮,只露一只眼,冷冷望向远方。
那眼神,像棋手,也像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