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的手指重重戳在石桌上那卷摊开的《新政纲要》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盯着刚刚走进院子的赵政,声音沙哑而压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嘲讽:
“你要把我的兵,派去南海晒盐、守商道?赵政,你在折辱他们,还是折辱我?”
赵政一袭素色深衣,步履从容,仿佛没感受到那股即将喷薄的旧日霸王的怒气。他走到石桌旁,目光扫过那被项羽攥出褶皱的帛书,平静地反问:
“折辱?霸王,那你告诉我,对你那些江东子弟而言,是跟着你困守在这高墙之内,眼看着家小无依、田亩荒芜更有尊严;还是带着官府颁发的弩箭,护卫一方盐场,凭军功换取世袭田产,让父母妻儿在楚地安稳度日,更有尊严?”
他微微俯身,拾起被项羽手劲震落在地的一颗鲜红“火种”果实,轻轻放回石桌,指尖点在那象征着“军功授田可世袭”的第十七条律文上。
“刀剑可以夺天下,但守不住人心。能守住人心的,是能让百姓、让士卒看到希望的……规矩。”
东海城议事堂,晨光透过高大的窗棂,将堂内映照得一片明亮。
萧何指着铺在案几上的“楚地护粮队部署图”,语气沉稳中带着一丝急切:“主公,韩将军,护粮队初显成效,但各村自行其是,训练、器械皆不统一。我建议,每县设总领一名,由县衙直接指派,统一调度、训练,并配发制式短弩。如此,方能形成合力,应对更大规模的破坏。”
韩信一身玄甲,抱臂立于地图前,闻言点头,冷峻的目光扫过图上标注的几个豪强残余势力活跃区域:“萧先生所言极是。护粮队若能成建制,稍加整训,便是最好的乡兵,可保地方无虞。如此,我边军主力方能腾出手来,应对更大威胁。”他顿了顿,看向赵政,“项氏旧部中,不乏善水战者,终日羁押亦是浪费。不如调其精锐往南海,新建的盐场、通往身毒的商道,亟需熟悉水性的可靠力量镇守。既可解楚地安置之困,亦可增强我南海实力。”
赵政端坐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在萧何与韩信之间流转。他尚未开口,堂外亲兵疾步入内禀报:
“主公,项羽求见。”
堂内三人皆是一怔。自羁押以来,项羽从未主动求见。
很快,项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阳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不再穿着昔日的战袍,只是一身干净的布衣,但那股睥睨之气并未完全消散,只是深藏于微蹙的眉宇间。他目光直接掠过萧何与韩信,落在赵政身上。
“南海镇守,”项羽开口,声音比往日低沉了许多,“我江东旧部中,有五百人尤善操舟水战,熟知江海习性。若……若你需用人,我可令他们听从调遣。”
这话一出,连韩信眼中都掠过一丝讶异。
萧何更是下意识地捋了捋胡须,审视着项羽。
赵政面色不变,只是微微颔首:“霸王有心了。不知有何条件?”
项羽喉结滚动了一下,似是将某种情绪强行压下:“条件只有一个——他们若立军功,需按你那第十七条律文,实授田产,且可世袭。他们的家眷,需准其迁入楚地安居,受新政庇护。”
赵政看着项羽,片刻后,缓缓起身:“可。不仅授田,家属迁入,官府协助安家,子女若愿读书识字,亦可入新式学堂。”他转向韩信,“韩将军,此事由你全权负责,与霸王对接,尽快完成人员甄选与整编。”
“诺!”韩信抱拳,看向项羽的目光少了几分戒备,多了些许审视与衡量。
项羽不再多言,对着赵政略一抱拳,转身大步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卸下了某种重担。
萧何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低声道:“主公,此举……是否养虎为患?”
赵政重新坐下,目光深邃:“猛虎关在笼子里,只会磨牙吮爪,时刻想着破笼而出。若能引其出柙,为我守御山林,并以规矩束缚其爪牙,则猛虎可化为利器。他不是屈服于我,是看清了现实——唯有东海的制度,能给他那些忠心追随的子弟兵一条更好的活路。这,比任何羁押都更有效。”
与此同时,关中,汉王府书房。
气氛与东海议事堂的明朗从容截然不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压抑与焦虑。
刘邦烦躁地将一卷竹简摔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面前摊开的“劝农令推行进度表”上,大多郡县都被朱笔标注着刺眼的“粮种不足”、“民有怨言”、“推行受阻”。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刘邦低吼道,额角青筋隐现,“东海赵政能在楚地搞得风生水起,为何到了我汉地就行不通?减赋、劝农,多简单的道理!”
张良静立一旁,面容清癯,眉宇间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他拱手道:“主公,息怒。东海新政能成,非止于条文。其有格物院不断培育优选之粮种,有历经考核、熟悉律法的基层官吏,更有数年积累的粮仓储备作为底气。我汉地仓促效仿,无优质粮种,则百姓无期盼;无得力官吏,则政令难下行;无充足存粮,则遇灾无以赈济。此三者,乃新政之根基。根基不固,强推恐适得其反啊!”
“根基根基!”刘邦不耐地挥手打断,“子房,你就是太过谨慎!等我们打好根基,天下人心早就被赵政收买光了!他这是阳谋,逼着我们跟!我们必须跟!”他猛地站起身,指着窗外,“传令下去,各级官吏,务必在春耕结束前,将所有荒地开垦出来!有怠惰者,严惩不贷!没有粮种?先用陈粮顶上!没有官吏?让各地军士协助督促!我要让天下人看看,他赵政能做到的,我刘邦也能!”
张良嘴唇动了动,看着刘邦焦躁而固执的背影,最终将劝谏的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知道,此时的刘邦,已经听不进任何关于“缓行”的建议了。竞争的焦虑,如同毒火,灼烧着这位汉王的心。
汉王的严令,化作底层官吏的催命符,也化作了关中百姓的灾难。
老农张翁一家,世代居于关中腹地。原本守着几亩薄田,虽不富裕,倒也勉强糊口。可“劝农令”一下,村里的里正带着如狼似虎的衙役,强征他家唯一的儿子和壮劳力,去数十里外开垦所谓的“官荒”。那里土地贫瘠,碎石遍布,更重要的是,官府只催促开荒,却迟迟不发粮种。
“官爷,行行好,没有种子,这地开了也是白开啊!”张翁跪在里正面前,老泪纵横。
里正一脚将他踢开,恶声恶气道:“上头有令,荒必须先开!粮种?朝廷正在筹措!再敢啰嗦,把你家最后一袋存粮也充作官粮!”
不久后,衙役果然闯进张家,抢走了他们仅存的过冬粮种。张翁的老伴气得一病不起。眼看着春耕时节将过,自家原有的田地也因无人照料而荒芜,儿子在垦荒营地生死不知,张翁绝望了。
“逃吧,爹!”儿媳抱着年幼的孙子,泣不成声,“听说楚地那边,官府真的贷粮种,还不抓壮丁……”
夜色深沉,张翁带着儿媳、孙子,以及同村几户同样被逼得活不下去的乡邻,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南逃之路。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在崎岖的山林小径中穿行,身后仿佛随时会响起汉地追兵的马蹄声和呵斥声。
饥饿、恐惧、疲惫折磨着每一个人。小孙子在母亲的怀里低声啜泣,张翁的心如同被刀绞一般。他回头望了一眼关中故土的方向,那里有他祖辈的坟墓,有他流汗开垦的土地,如今却成了活不下去的绝地。
“快!他们就在前面!”一声厉喝从后方传来,火把的光芒隐约可见。
“是官兵!快跑!”人群中一阵恐慌。
张翁拉着儿媳,拼尽老命向前奔跑,肺部火辣辣地疼。眼看追兵越来越近,一支利箭甚至“嗖”地一声擦着他的耳畔飞过,钉在前方的树干上。
绝望之际,前方突然出现一队手持制式短弩、臂缠红色布条的队伍,服装虽不统一,但行动迅捷,纪律严明。
“是东海巡防队!是楚地的人!”有人惊喜地喊道。
为首的队率举起弩箭,对着追兵方向喝道:“此乃东海楚地界!擅闯者,依律拘捕!”
汉地追兵见状,悻悻地停下脚步,骂了几句,终究没敢越界,调转马头回去了。
张翁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看着那些面容肃穆却眼神清正的巡防队员,仿佛看到了救星。
楚地,庐江郡,新政示范村外。
逃难的关中百姓被安置在临时搭建的营帐里。萧何亲自前来巡视,安排医官诊治病人,发放粥食。
张翁捧着刚刚领到的、颗粒饱满的“金黍”粮种,双手颤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穿着吏服、面容和善的年轻人正耐心地向他解释:“老伯,这是贷给你们的粮种,秋收后按一成归还即可。若是收成不好,还能申请延缓。那边,”年轻人指着不远处一片刚刚划分好的田地,“就是分给你们暂耕的熟地,村里的护粮队下午会过来帮你们一起下种。”
“护……护粮队?”张翁茫然。
恰在此时,一队精神抖擞的汉子迈着整齐的步伐跑过营地外围,他们手臂上都缠着红布条,腰间挂着短弩和一本小册子。带队的是个精悍的年轻人,看到萧何,立刻停下行礼:“萧先生!北区三村护粮队日常巡逻完毕,未发现异常!”
萧何微笑着点头:“辛苦了,去帮新来的乡亲们把地种上。”
“是!”那队率爽快应下,立刻招呼队员们拿起农具,走向分配给张翁他们的田地,动作麻利地开始帮忙翻土、播种,一边干活,还一边跟旁边看着的关中百姓讲解这种“金黍”的习性。
张翁看着眼前这一幕,官吏和气,兵不欺民,粮种在手,希望在心。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东海城的方向连连磕头,老泪纵横:“青天啊!这才是青天啊!咱们……咱们总算找到活路了!”
他的哭声,感染了其他逃难来的关中百姓,一时间,营地里哭声、感叹声、庆幸声响成一片。这哭声,是对东海新政最朴素的认可,也是对刘邦汉地最无声的控诉。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回关中,更多的百姓在绝望中看到了南方的光亮,拖家带口,冒着被抓住的风险,踏上了逃亡之路。
南海之滨,新建的镇守营地。
海风带着咸腥气息吹拂着猎猎旌旗。五百名经过甄选的项羽旧部,换上了东海的制式皮甲,正在韩信的副将指挥下进行水战操练。小船如离弦之箭穿梭在近海,士兵们呼喝着辨识旗语、演练接舷。
营地边缘,立着一块巨大的木制公示牌,“军功授田公示”几个大字格外醒目。上面清晰地列出首批因清剿小股海盗而立功的十名士兵的姓名、籍贯,以及其所获田产的位置、亩数,末尾明确标注“可世袭”。
几名士兵围在公示牌前,指着上面的名字,脸上洋溢着激动与羡慕。
“看!是江东的老王!他家分到的水田就在庐江边上,那可是上好的田地!”
“听说他婆娘和娃已经接过去了,官府还给分了临时住的屋子!”
“好好干!下次立功,咱们的名字也能刻上去!”
不远处,韩信与项羽并肩而立,望着操练的士兵和那块公示牌。
项羽沉默了很久,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他们……很久没笑得这么踏实了。”
韩信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海面:“为将者,所求不过如此。带他们打胜仗,带他们活下去,带他们……过上好日子。”
项羽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说话。他曾经追求的霸业,如同眼前这浩瀚却虚无的海市蜃楼,而脚下这坚实的营地、士兵脸上真切的笑容、那块写着田亩分配的木板,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分量。
东海城,羁押院已名存实亡,项羽的行动限制已被解除大半。
夜色如水,赵政再次来到院中,看着那株“火种”幼苗又长高了几分,鲜红的果实隐在叶间。
项羽从屋内走出,手中拿着一封刚刚由旧部辗转送来的家书。他走到赵政身边,将家书递过去,语气复杂:“你看看。”
赵政接过,就着月光扫了一眼。是一个获授田的士兵写给仍在关中亲戚的家书,信中详细描述了楚地分田、家属安置的情况,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并极力劝说亲戚设法迁来楚地。
“他在帮我招揽民心。”项羽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更有一丝释然,“我曾以为,唯有裂土封侯,方能酬谢他们的忠诚。如今看来……”他顿了顿,看向赵政,“你这套规矩,比我的封赏更得人心。”
赵政将家书递还,目光掠过星空,望向北方:“因为封赏出于个人喜恶,可予可夺。而规矩,立在那里,对所有人都一样。百姓和士卒要的,不是某一个人的恩赐,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指望。”
此时,墨影悄无声息地出现,递上一份密报。
赵政看完,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将密报递给项羽。
项羽接过,借着月光快速浏览,脸上先是愕然,随即露出一抹苍凉而古怪的笑容,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哈……哈哈哈……他刘邦……他居然……也在强行推广你那‘劝农令’?可惜啊,画虎不成反类犬,听说关中已是怨声载道,百姓逃亡者日众。”
赵政轻轻抚摸着“火种”柔韧的枝条,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生命律动。
“种子,我已经撒下去了。”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洞穿时空的力量。
“现在,该着急上火,四处找种子甚至抢种子的……”
“……是那些当初嘲笑我只会种地的人。”
夜空下,那株名为“火种”的植物,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绽放出一朵新的花苞,猩红如血,灼灼如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