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还能挑肥拣瘦不成?”
监察院正周亚夫捏着手里那张皱巴巴、带着明显油渍的纸条,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碴子。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烧黑的树枝写的,内容却触目惊心:“云中郡屯田,上报亩产三石,到手不足二石。西屯村王二柱,三亩地,账记九石,实收五石四斗。”旁边还用炭笔画了简单的图示:三块田,旁边标着“9”,一个箭头指向一个缩小的粮堆,标着“5.4”。
没有落款,没有指印,只有最朴素的控诉。
周亚夫抬起眼皮,看向肃立在一旁的钟离眛。这位暗察司副使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深灰色劲装,面容平凡,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你怎么看?”周亚夫将纸条推过去。
钟离眛接过,只扫了一眼,便道:“像是真的。农户计数,惯用画符。这‘王二柱’,应是个细心人。”
“亩产三石……”周亚夫的手指敲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北境新垦之地,若风调雨顺,精耕细作,或有可能。但实收不足二石……这中间的差额,够养一窝膘肥体壮的老鼠了。”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钟离眛,你带两个人,扮作户部‘粮种核验官’,三天内,去云中郡。不要惊动郡府,直接扎进西屯村,找到这个王二柱,蹲在他的田埂上,把账一笔笔对清楚!查不清,不许回来!”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记住,放下官架子!农户怕生,更怕官。跟他们一起蹲田埂,唠家常,比坐在衙门里拍惊堂木管用!我要知道,是粮仓里的老鼠成了精,还是……人心里住了鬼!”
“诺!”钟离眛躬身领命,没有丝毫犹豫。
三日后,北境,云中郡,西屯村。
风沙比兴洛城大了许多,吹得人脸上生疼。钟离眛和两名扮作随从的巡按御史,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村口。他们穿着半旧的户部小吏常服,背着测量工具和账册,看起来与寻常下乡核验的底层官吏无异。
几经打听,在一处低矮的土坯房前,他们找到了正在院子里,就着昏暗的天光,小心翼翼扒拉着簸箕里粟米的王二柱。老农约莫六十岁,脸上沟壑纵横,像是被北地的风沙一刀刀刻出来的。他听到脚步声,警惕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防备。
“老丈,叨扰了。”钟离眛上前,脸上挤出几分属于“小吏”的、恰到好处的客气笑容,“我们是户部下来核验粮种的,看看今年收成如何,粮种可还够用。”
王二柱打量了他们几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簸箕往身后挪了挪。
钟离眛也不急,自顾自地蹲下身,抓起一把粟米,在指尖捻了捻:“成色不错,就是颗粒瘦了些,怕是地力还没完全养起来。”
这话似乎说到了王二柱的心坎上,他叹了口气,戒备心稍减:“可不是嘛……新开的荒地,能长出这些,就不易了。”
“听说,官府上报,咱这亩产有三石?”钟离眛状似无意地问道。
王二柱的手猛地一顿,眼神闪烁了一下,低下头,含糊道:“官……官家的事,俺们庄户人家,不清楚。”
钟离眛看着他紧握簸箕、指节发白的手,心下了然。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老丈,不瞒您说,我们核验粮种,也顺带查查为啥有些地方,账上的粮跟实际进仓的粮,对不上数。”他目光扫过那简陋的灶台,“是不是……粮仓里的老鼠,特别肥壮?”
王二柱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向钟离眛。对方眼神平静,没有官老爷的威压,只有一种让人心安的专注。他嘴唇哆嗦了几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左右看看无人,猛地转身,蹲到灶台边,伸手在灶膛深处的灰烬里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用破布紧紧包裹的小包。
他颤抖着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张更皱巴的纸条。最上面一张,字迹稍微工整些,写着:“今收王二柱户粟米五石四斗,暂存一石二斗作仓储损耗。屯田吏,李三。”落款处,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李”字。
“官……官爷,”王二柱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有一股压抑已久的愤懑,“您看!这是李吏员亲手写的条子!仓储损耗!俺家这粟米,晒得干透,装袋时一粒沙都没有,它……它自己能在仓里少了一小半?俺看,不是老鼠成了精,是有些人的手,比老鼠还厉害!那账上多出来的粮,怕不是都……都进了官老爷自家的粮袋了!”
钟离眛接过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条,仔细看了看,小心收好。他拍了拍王二柱布满老茧的手,语气肯定:“老丈,这纸条,我先拿着。你放心,粮不会白少。”
离开王二柱家,钟离眛直接找到了屯田司衙署。小小的衙署里,屯田吏李三正翘着腿,悠闲地喝着粗茶。见到几个“户部核验官”,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堆起职业化的笑容起身相迎。
“几位上官,有何指教?”
钟离眛直接将那张扣粮条拍在桌上:“李吏员,解释一下,这‘仓储损耗一石二斗’,是怎么回事?”
李三脸色微变,但很快镇定下来,梗着脖子道:“上官明鉴,这仓储损耗,乃是常例!各地粮仓皆有,非止我云中一处!关中、中原,也都是这个规矩!”
“规矩?”钟离眛挑眉,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关中的规矩,损耗不过一成。你这一下子扣了将近四成……李吏员,是你云中郡粮仓里的老鼠,格外膘肥体壮,比别处的大上三圈?还是你这双手,”他的目光落在李三那双保养得还算不错的手上,“比那成了精的老鼠,还能扒拉?”
这辛辣无比的比喻,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李三脸上。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哆嗦着,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官服的下摆,那腰带的结似乎没系牢,随着他身体的轻微颤抖,往下滑落了几分,他也浑然不觉。
“我……我……”李三支支吾吾,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是为了‘屯田先进奖’的补贴吧?”钟离眛不等他编造,直接点破,“虚报产量,评上先进,那笔额外的补贴,你们司里几个人,私分了多少?”
“噗通”一声,李三腿一软,竟直接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上官……上官饶命!是……是张司丞……他说……说不报高点,评不上先进,大家都没好处……补贴……补贴我们五个人……分了……”
“账册呢?”钟离眛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力。
“在……在司丞那里……”
“带路。”
当钟离眛带着人找到屯田司张司丞时,这位胖乎乎的司丞起初还想抵赖,但在钟离眛出示了扣粮条和李三的口供(尽管李三已经语无伦次)后,又听到“三日之内,交不出完整的补贴发放记录,便按《华绥万民律》‘贪墨罪’直接移送刑部”的冰冷宣告,他吓得几乎瘫软,立刻让人抬来了所有相关账册,再不敢有丝毫隐瞒。
当晚,钟离眛便写好了加急密报,派人火速送往兴洛。
数日后,云中郡城,一场特殊的“公开审案会”在郡府前的广场举行。刑部派来的专员端坐主位,郡、县两级议事会的代表坐在两侧,而下方,挤满了闻讯赶来的百姓,王二柱和他老伴,被特意安排在了前排。
李三、张司丞等五人被押解上来,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赃款被勒令追回,当场核算,准备发还受损农户。刑部专员当众宣判,依据《华绥万民律》,对几人分别处以革职、罚没家产、服苦役等刑罚。
王二柱紧紧攥着怀里那张已经有些破损的扣粮条,听着宣判,激动得老泪纵横。他扭头对身边同样抹着眼泪的老伴,声音颤抖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底气:“孩他娘……你看见没?咱华绥的官……真……真能给咱老百姓撑腰!以后……以后哪个再敢黑咱的粮,俺……俺还去告!俺不怕了!”
审案会结束,人群渐渐散去,但议论声却久久不息。郡府旁的布告栏上,贴出了此次案件的详细经过与判决结果,以示警戒。
钟离眛站在人群外围,看着王二柱和老伴相互搀扶着、脚步却比来时轻快许多的背影,看着布告栏前指指点点的百姓眼中那混合着解气与期待的光芒,一贯冷峻的脸上,似乎也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一名随行的年轻巡按御史低声道:“钟离大人,此案已了,我们是否即刻返京复命?”
钟离眛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平凡的、却蕴含着新生力量的面孔上。
“不急。”
他轻声说道,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告诫身边的年轻人。
“要让这‘撑腰’二字,不只是贴在布告上。”
“得让它,真正刻进这些人……还有那些潜在‘李三’们的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