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残局凄凄
残阳,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彻底沉入了西边连绵的山脉之后。失去了日光的天枢峰顶,并未陷入纯粹的黑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灰败的昏暗。尚未完全散尽的烟尘与能量余烬,如同厚重的尸衣,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天地倾覆般劫难的废墟之地。
风,依旧在呜咽。
它穿过断裂的梁柱空洞,拂过焦黑破碎的岩石,卷起地上混合着鲜血与尘土的灰尽,发出如同冤魂低泣般的声响。这风声,是此刻天枢峰顶唯一持续不断的、充满了悲凉与死寂的主旋律。
死寂。
并非绝对的无声,而是在那风声之下,掩盖着的一种更深沉的、源于心灵深处的死寂。
玉衡子站在原地,身形微微佝偻,仿佛瞬间苍老了数百岁。他那身象征着代掌门身份的七星道袍,早已破损不堪,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与灰黑的尘土,失去了所有往日的威严与光华。脸上纵横交错的,不知是汗水、血水还是泪水,混合着灰尘,形成一道道泥泞的沟壑。他就那样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目光空洞,仿佛灵魂都已随着那场爆炸,被抽离了躯体。
视野所及,再无半点仙家胜境的影子。
巨大的、如同恶魔咧开狞笑般的深渊裂口,占据了原本祖师殿所在的中心区域,幽深,黑暗,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能量余波与阴冷死气,仿佛通往九幽的入口。裂口周围,是呈放射状向外蔓延的、支离破碎的大地,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和大小不一的坑洞。
废墟。
无尽的废墟。
曾经金碧辉煌、飞檐斗拱的殿宇楼阁,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焦黑的木梁与断裂的巨石杂乱地堆叠在一起,如同巨兽死后散落的骨骸。一些地方还在冒着缕缕青烟,散发着焦糊与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破碎的法器、撕裂的旌旗、以及那些已然辨认不出原貌的杂物,散落得到处都是。
然而,比这物质上的毁灭更加触目惊心的,是那……无处不在的……尸骸。
太多了。
多到让人头皮发麻,多到让人心胆俱裂,多到让这片曾经的修行净土,化为了名副其实的……修罗鬼域!
有保持着向前冲锋姿势、却被拦腰斩断的天枢宗弟子,上半身与下半身分离数丈,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的愤怒与决绝;有紧紧相拥、试图互相庇护,最终却被一同震碎心脉的道侣,至死未曾分离;有被魔道邪法吸干了精血、化为干尸的修士,双目圆睁,充满了无尽的恐惧;有在能量冲击下直接化为焦炭、勉强维持着人形的轮廓,轻轻一碰便会碎裂成灰;更有甚者,连完整的尸骸都未能留下,只剩下迸溅在断壁残垣上的暗红色血迹,以及一些破碎的、带着血肉的骨茬……
鲜血,早已浸透了这片土地,将原本青白色的广场石板染成了暗沉的赭褐色,有些低洼处甚至汇聚成了小小的、粘稠的血泊,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尸体开始腐烂的淡淡异味,以及能量焚烧后的焦臭,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仿佛置身于屠宰场与坟场结合部的恐怖气息。
哀声,零星地响起,又很快被风声吞没。
那是幸存者们,在确认了同门、亲友已然罹难后,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悲泣。哭声不大,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显得格外刺耳与凄凉。更多的人,则是麻木地、眼神空洞地坐在或躺在废墟中,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只是怔怔地望着天空,或者望着某具熟悉的尸体,无声地流淌着眼泪。
玉衡子勐地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了下去。他知道,此刻,自已不能倒下。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将翻腾的心绪与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痛压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勐地响彻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空:
“所有还能动的长老、执事、弟子听令!”
他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瞬间吸引了所有幸存者的目光。那些茫然、悲痛、绝望的眼神,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汇聚到他的身上。
“一队!由丹霞峰李长老负责,携带所有库存疗伤丹药,立刻就地救治伤员!优先保住性命!不得有误!”
一位头发灰白、嘴角带血的老妪踉跄着站起,嘶声应道:“领命!”随即招呼着身边几位同样带伤但尚能行动的丹霞峰弟子,开始艰难地在废墟与尸骸中穿梭,寻找着尚有气息的幸存者。
“二队!由戒律堂赵长老负责,组织人手,清点……清点罹难同门……遗骸。”玉衡子说到“遗骸”二字时,声音明显颤抖了一下,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继续道,“尽量……辨认身份,集中安置,做好记录。动作……轻一些。”
一位面容刚毅、此刻却满脸悲戚的中年汉子,重重抱拳,虎目含泪,低吼道:“是!”随即转身,带着一群沉默而压抑的弟子,开始那无比沉重而残酷的工作。
“三队!由天工坊周长老负责,立刻勘察地形,评估损毁情况,设法清理出安全区域,搭建临时居所,布设简易防御与预警阵法,以防不测!”
一位身材矮壮、浑身尘土如同泥人般的老者,抹了把脸,沉声道:“老夫明白!”立刻带着擅长阵法与土木的弟子,开始忙碌起来。
“四队!由外事堂孙长老负责,统计各派来宾伤亡情况,妥善安置幸存道友,并……准备向各派传递讯息,说明……今日之事。”玉衡子的声音愈发低沉,这件事,无疑是最为棘手和令人难堪的。
一道道命令下达,原本死寂、混乱的场面,开始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艰难而缓慢地重新运转起来。幸存的长老和弟子们,强忍着身体的伤痛与心灵的巨大创伤,如同行尸走肉般,投入到这惨烈的善后工作之中。
叶寒舟没有接受任何具体的指派。他默默地行走在废墟之间,那双曾锐利如剑的眸子,此刻沉寂如古井。他左臂不自然地垂着,那是骨折未愈的迹象,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时而俯身,徒手搬开沉重的断石,将下面被掩埋的、尚存一息的同门小心翼翼地拖出,交给负责救治的丹霞峰弟子;时而停下脚步,看着戒律堂弟子们,将一具具残缺不全、甚至难以辨认的尸体,用尽可能干净的白布包裹,然后如同对待易碎品般,轻轻抬到指定的、临时划出的“停灵区”。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但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只是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当他看到一名年轻的弟子,怀中紧紧抱着一柄断裂的、属于他师尊的佩剑,跪在一具焦黑的尸体旁,发出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哭声时,他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那年轻弟子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又默默走开。
玄玦盘膝坐在一块相对完整的巨石上,周身散发着柔和而悲悯的佛光。他并未参与具体的救援,而是将全部心神,用于超度这弥漫天地间的无数亡魂。低沉的往生咒如同涓涓细流,带着净化与安抚的力量,缓缓扩散开来,试图驱散那浓郁的怨气与死意,让那些不幸罹难、甚至魂飞魄散不得往生的魂魄,能够得到一丝慰藉与解脱。佛光所过之处,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似乎稍稍减轻了一些,一些原本低声啜泣的弟子,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些许。
然而,工作的进展,缓慢而令人绝望。
伤亡实在太惨重了。
初步清点的结果,如同最冰冷的刀子,一次次扎在玉衡子和所有核心长老的心上。
天枢宗内门弟子,参与七脉会武及驻守峰顶者,伤亡超过七成!各峰真传、精英弟子,更是十不存一!元婴期长老,陨落超过双手之数!金丹执事、弟子,更是难以计数!
这不仅仅是数字,这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是宗门的未来和基石!经此一役,天枢宗可谓元气大伤,根基动摇,没有数百上千年的休养生息,恐怕难以恢复旧观!
而那些前来观礼的正道各派修士,同样损失不小。不少小门派前来的代表甚至全军覆没,一些中型门派也是伤亡惨重。哀鸿遍野,怨声载道。虽然碍于天枢宗往日的威势与此次劫难的特殊性,暂时无人敢当面指责,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不满与质疑,却是清晰可辨。玉衡子不得不派出能言善辩的长老,一一前去安抚,并承诺承担所有善后事宜与赔偿,压力巨大。
“停灵区”内,包裹着白布的尸体,越堆越多,如同一座座沉默的小山。负责记录身份的弟子,手在不停地颤抖,泪水滴落在名册上,晕开一团团墨迹。许多尸体,已然无法辨认,只能根据残存的服饰、法器或者身边亲友的指认,勉强记录下一个代号。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更加不好的气味。尽管玉衡子已下令尽快处理,但尸体太多,天气……似乎也在转暖。
夜幕,彻底降临。
没有往日的星月之光,只有浓重的、带着血色的阴云低垂。幸存者们点燃了零星的篝火,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麻木、悲戚而又疲惫的脸庞,以及在火光阴影下,那无数具沉默的、覆盖着白布的尸体。
玉衡子站在一处较高的废墟上,望着下方那如同鬼域般的景象,望着那跳跃的、仿佛在祭奠亡魂的篝火,望着那深不见底的、吞噬了他敬爱的师尊(傀儡)与他心情复杂的师弟(云孤鸿)的深渊裂口……
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勐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泪水,混合着血污,无声地汹涌而出。
这一夜,天枢峰顶,无人入眠。
风声呜咽,尸骨未寒。
往日的仙家胜境,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血流成河,哀魂遍野。
此战,没有胜利者。
天枢宗付出的代价,惨重到无法估量。正道的损失,亦是需要漫长岁月来抚平。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虽已伏诛,但他留下的创伤与阴影,却将如同那道巨大的深渊裂口一般,深深地烙印在天枢宗,烙印在所有亲历者的心中,或许……永远也无法抹去。
残局凄凄,收不尽,满目尸骨,诉不完,血海深仇……与无尽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