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结束,人群渐渐散去,院落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剩下植物染料的气息和阳光流淌的声音。李阿婆没有立刻回屋休息,她让李静搬来那张她坐了几十年的旧竹椅,放在染缸旁那棵老槐树下,说要再坐一会儿。
林砚示意其他人先回总部,自己留了下来。她拉过一张小板凳,坐在李阿婆身边,像多年前在云南那个小院里一样。
李阿婆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眯着眼,看着院子里那些晾晒着的、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的染布,色彩从深靛到月白,如同被定格的不同时分的天空。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染缸,每一件工具,最后落在身边那口她用了大半辈子的、内壁积着厚厚靛蓝的老陶缸上,伸出手,像抚摸老友的脊背一般,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缸壁。
“这口缸,跟我年头最长喽。”阿婆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它见过我爹,见过我娘,也见过静丫头她爹……现在,该交给静丫头了。”
林砚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以前啊,就想着,这手艺是祖宗传下来的,不能断在我手里。”阿婆继续喃喃道,像是说给林砚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拼命做,拼命教,就怕带不进棺材,对不起先人。心里头,总是沉甸甸的。”
她的手指停在缸沿一处不易察觉的磕碰痕迹上:“可后来,你们来了。一开始,我也怕,怕你们把这些老东西改得面目全非,怕对不起祖宗。”
她转过头,看着林砚,眼神清澈而通透:“可看着静丫头她们,弄出那些新花样,年轻人喜欢,买的人多了,学的人也多了……我忽然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阿婆?”林砚轻声问。
“祖宗传下来的,不是这几个固定的花样,不是非得用哪几种草来染。”李阿婆的嘴角扬起一抹释然而智慧的笑,“祖宗传下来的,是这双手能创造美的心,是看见一块白布就能想出它变成啥样的那份灵性,是肯下功夫、不怕麻烦的那股子劲儿道!”
她拍了拍那口老染缸:“这缸,这手艺,就像河里的一条船。我们这些老家伙,是划船的人,把船从祖宗那头划过来,不能让它沉了。可船到了岸边,总得让年轻力壮的后生们上去,接着往更远、更开阔的地方划。他们力气大,见识广,能带着这条船,看到我们老家伙从来没见过的风景。”
“静丫头现在弄的那些,什么渐变,什么新图案,刚开始我看不懂,觉得不是老法子。可现在看着,好看!有股子活气!这说明,这条船,她接过去了,而且划得挺好,没偏了方向。”李阿婆眼中满是骄傲和满足,“这就够啦!我这辈子,值了!”
她伸出那双布满褶皱和老茧、染着洗不掉的蓝色的手,紧紧握住林砚的手。那双手,不再仅仅是劳作和艰辛的象征,更充满了托付与传承的力量。
“姑娘,”李阿婆的声音带着最后的、郑重的嘱托,“我这老婆子,没啥大本事,就会这点手艺。现在,我把它安安稳稳地交到静丫头手里,也交到你们手里。我这心里,踏实了,敞亮了!”
林砚感受着老人手中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她看到,传承的意义,在这一刻被李阿婆用最朴素的语言,诠释得淋漓尽致——它不是固守僵化的形式,而是传递创造的精神与内核;它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充满希望的托付;它让个体有限的生命,通过技艺的延续,融入到文明无限的长河中。
李阿婆的退休,不是技艺的终结,而是其生命进入了一个更广阔天地的开始。她的价值,不仅在于她创造了多少作品,更在于她点燃了李静,以及未来无数个“李静”心中的火种。
夕阳的余晖将老槐树的影子拉长,温柔地笼罩着这一老一少。院落里,那枚崭新的“守艺印”在案台上静静等待着下一次被拿起,而李阿婆抚摸着的老染缸,仿佛也因这份圆满的交接,而焕发出一种沉静的光泽。
传承,在此刻,完成了它最动人的闭环。
第19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