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艘伤痕累累的“猎隼”突击艇,如同归巢的倦鸟,在“青鸾号”和“毕方号”的严密护卫下,悄然穿越太阳系外围预警网络,最终降落在月球背面新建的“广寒”基地深处的隔离船坞内。
当突击艇舱门嘶鸣着开启时,一股混杂着血腥、汗液、恐惧、尘埃以及格里姆星球特有工业废气的气味首先涌出。紧接着,是蹒跚而出的、如同潮水般的身影。
六百四十七名克里克族人。
即使早已通过加密频道收到了行动简报和预估数字,当月球基地的接待人员亲眼看到这些来自遥远星球的受难同胞时,依然感到了强烈的视觉与心灵冲击。
他们大多极其瘦弱,灰绿色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伤痕、灼痕和长期接触有毒物质产生的斑块。身上裹着突击队员们临时分发的保温毯,或是仍穿着在格里姆时那身由工业废料拼接的、勉强蔽体的“衣服”。许多人眼神依旧空洞,如同惊弓之鸟,对月球基地明亮、整洁、充满科技感的环境感到无所适从,下意识地蜷缩身体,向彼此靠拢。孩子们紧抓着父母干瘦的腿,发出压抑的啜泣。空气中弥漫着沉默的恐惧和极度的疲惫。
卡鲁、戈尔等数十名抵抗骨干情况稍好,他们努力挺直脊梁,试图维持秩序,但眼中同样充满了对未知环境的警惕和对未来的茫然。
“欢迎来到太阳系,来到地球文明的临时庇护所。”预先安排好的、精通银河通用语和克里克语的接待人员,通过柔和的外放系统,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说道,“你们安全了。请按照指引,有序前往临时医疗与检疫区。那里有食物、饮水、洁净的衣物和医疗人员。请不要担心,你们已经脱离了帝国的控制。”
同时,数队身着轻型防护服、但未携带武器的医疗兵和辅助机器人,推着悬浮担架和物资车,开始引导人群。行动前,“伏羲”已经根据有限的克里克族生理数据,准备了初步的营养流食、基础抗生素和抗辐射药剂。
然而,安置的难题,从第一刻起就显露无疑。
在临时搭建的巨大充气式隔离医疗舱内,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紧急救治展开。
“生命体征扫描显示,超过80%的个体存在严重营养不良,多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缺乏,器官有不同程度衰竭迹象。”
“95%以上体表有外伤或旧伤痕迹,约30%需要立即进行外科清创或抗感染处理。”
“检测到超过半数个体血液中含有格里姆矿区特有的‘K-7型工业重金属毒素’和‘β-衰变尘埃’残留,需要紧急进行血液净化和促排治疗!”
“发现十七例疑似格里姆星球本土寄生病原体感染症状,数据库无记录,需要立即隔离研究!”
“有八名重伤员,在撤离时被流弹或爆炸波及,生命垂危!”
医疗舱内瞬间忙成一团。地球的医疗科技虽然先进,但针对外星种族的特异性疾病和复杂复合损伤,依然需要边治疗边研究。预先准备的通用药物和方案只能解决部分问题。来自地球各大医学院和元初门、蜀山擅长医道的修士被紧急召集,通过远程系统会诊。
一位元初门的杏林高手,通过高清影像观察着一名克里克老者皮肤下蠕动的、如同银色线虫般的未知寄生体,眉头紧锁:“此物似蛊非蛊,以金属毒素和生物衰变能量为食,已与宿主神经轻微纠缠。寻常手术或药物恐难根除,且易激发其激烈反应反噬宿主。或可以‘金针渡穴’辅以‘纯阳真火’小心煅烧,但需对克里克族经络穴窍有基本了解……”
另一位现代医学专家则盯着血液净化仪的数据:“他们的血红素结构与人类差异巨大,携氧效率低下,可能与其母星大气成分有关。我们准备的代血浆效果不理想,需要立即分析其血液样本,定制合成……”
在另一个相对安静的观察区内,由张文远博士领衔的社会科学家和心理学团队,以及几位擅长精神沟通的修士,正在尝试与卡鲁、戈尔等抵抗骨干进行初步交流,评估整体心理状况和需求。
情况不容乐观。
“他们表现出典型的长期极端压力后遗症:创伤后应激障碍、抑郁、焦虑、信任缺失普遍存在。”一位心理学家低声道,“许多人对‘自由’本身感到恐惧和无所适从。在帝国统治下,至少‘活着’的规则是明确且残酷的。突然来到一个声称‘安全友善’但完全陌生的环境,反而激发了更深的‘不确定性焦虑’。你看那个孩子,一直死死抓着一块格里姆的矿渣,那是他唯一熟悉的‘安全物’。”
张文远试图通过翻译器与卡鲁交流:“卡鲁头领,请相信,地球文明真诚欢迎你们。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帮助你们恢复健康,并规划未来的生活。你们现在有什么最迫切的需要吗?”
卡鲁沉默了很久,棕黄色的眼睛复杂地扫视着周围陌生的一切,最后沙哑地问:“‘规划未来的生活’……是什么意思?你们……会像帝国一样,让我们劳动吗?还是……像一些传说中‘仁慈’的文明那样,把我们圈养起来‘保护’?”
他的问题直白而尖锐,反映出奴隶生涯留下的深刻烙印——对于任何形式的“安排”都充满警惕和不信任。
戈尔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苦涩的自嘲:“我们……除了挖矿、在鞭子下劳作、以及如何在看守眼皮底下偷偷传递消息,几乎什么都不会。离开了矿坑和镣铐,我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正常’地活下去。你们救了我们,我们感激。但然后呢?我们是累赘,是麻烦。”
沟通陷入僵局。单纯的善意保证无法消弭深入骨髓的创伤和因文明差异产生的隔阂。
消息传回地球总部,“启明”中心再次召开紧急会议。这一次,争论的焦点不再是“是否行动”,而是“如何善后”。
“目前初步统计,要维持这六百多人的基本生存、医疗和初步心理干预,每月需要消耗的资源,相当于维持一个五万人规模地球社区的标准!”后勤部门的官员指着光幕上的数据,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还不包括为他们定制特殊食品、药品、生活设施的前期研发和生产线改造成本!以及,如果他们中真的有一部分人希望长期留在地球或太阳系,我们需要考虑住房、教育、就业、乃至可能的文化冲突和社会治安问题!我们的资源本就不宽裕!”
“更麻烦的是潜在的安全风险。”安全总局的林寒局长面色凝重,“尽管经过了初步安检,但我们无法完全排除帝国在这些奴隶身上留下某种追踪器、生物标记甚至潜伏病毒的可能性。而且,克里克族的社会结构和价值观我们一无所知。贸然让他们大规模融入,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社会问题。我建议,在彻底完成检疫、评估和背景调查前,必须严格限制他们在月球基地的活动范围,并进行长期观察。”
“长期观察?那不是变相的囚禁吗?”一位参与救援行动的年轻军官忍不住反驳,“我们刚把他们从一个监狱救出来,难道要放入另一个‘更舒适’的监狱?这违背了我们行动的初衷!”
“那你说怎么办?立刻给他们公民身份,让他们自由在地球生活?如果他们中有人不适应重力或大气,生病死了谁负责?如果他们因文化冲突与本地居民发生矛盾怎么办?如果……如果帝国的间谍真的混在其中呢?”林寒反问道。
会议上再次充满了分歧和焦虑。救人是瞬间的壮举,但安置却是漫长而琐碎,甚至可能引发内部矛盾的难题。
就在争论愈演愈烈之时,一道平静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接入,是王也。
“安置之事,不必过分焦虑,亦不可轻率处置。”他的声音仿佛带着镇定心神的力量,“既已救回,便是我地球文明之客,亦是因果所系之众生。当以‘仁’待之,以‘智’安之。”
他随即给出几条明确指示:
“第一,医疗为先,不惜代价。集地球与元初门、蜀山医道之长,成立联合医疗组,全力救治伤患,清除毒素病根。所需资源,优先调配。”
“第二,心理重建,润物无声。不可急于灌输或安排。提供安全、舒适的基本环境,安排温和的文化交流活动,如展示地球自然风光、和平时期的艺术作品,让克里克族同胞慢慢感受‘非压迫性’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擅长精神沟通的修士,可以辅助进行温和的情绪疏导,但切忌强行‘治疗’。”
“第三,沟通与教育,双向进行。组织人类志愿者学习克里克语和文化;同时,为克里克族开设非强制性的银河通用语和基础科学文化课程,内容侧重开阔眼界、了解宇宙多样性和基本生存技能,而非‘同化’。”
“第四,探索未来路径,尊重选择。待他们身体状况稳定,心理初步平复后,可以坦诚告知他们几种可能的未来选择:一,学习技能,逐步尝试融入地球或太阳系殖民地社会;二,在地球联盟帮助下,寻找银河系中其他适合克里克族生存的、未被帝国控制的星球,进行集体迁徙重建家园;三,加入自由联盟或类似的反帝国事业。由他们自己,在充分知情的情况下,做出选择。”
“第五,安全监管,外松内紧。检疫与观察必不可少,但方式方法需人性化。可借助阵法与科技结合,进行非侵入式的健康与环境监测。对待他们,当以‘客人’与‘受助者’之礼,而非‘嫌疑犯’。”
王也的指示条理清晰,既体现了人道关怀,也兼顾了现实可行性,更充满了长远的智慧。他特别强调:“此次安置,亦是我地球文明学习与成长之机。学习如何与迥异之文明共处,学习如何承担超越自身利益的星际责任。此中收获,或许远比救回几百人更为珍贵。”
最高决策者的定调,平息了大部分争论。各部门开始按照这个框架,紧张而有序地行动起来。
月球基地,“广寒宫”隔离生活区被迅速改造。冰冷的合金墙壁上投影出地球的森林、海洋、草原的舒缓影像;室内模拟出适合克里克族的大气成分和温和重力;食物研发部门根据初步生理分析,加班加点尝试合成符合克里克族口味且营养均衡的流质和固体食物。
景阳子等参与行动的修士也没有离开,他们留在月球,有的协助医疗组,以真元为引,辅佐清除克里克族人体内顽固的金属毒素和能量污染;有的则尝试与卡鲁、戈尔等人坐而论道,不谈论现实安排,只探讨生命、自然、星空等普世话题,以道家平和悠远的气息,潜移默化地安抚他们紧绷的精神。
一天,两天……时间流逝。
最初几天,克里克族人们依旧沉默、警惕、机械地接受着一切安排。但渐渐地,变化开始发生。
一个克里克族小女孩,在观看地球深海鱼群的全息影像时,第一次露出了好奇的神情,伸出细瘦的手指,试图触摸游过的虚拟光鳐。
几位克里克族老人,在品尝到根据他们反馈调整后的、带有类似格里姆某种地衣微甜气息的营养粥时,浑浊的眼角微微湿润。
卡鲁在一次与景阳子漫无目的的闲聊后,忽然问道:“道长,你们修炼,追求的是个体的超脱。那像我们这样的群体,这样的文明……在被摧毁之后,还能有‘道’吗?”
景阳子沉默片刻,答道:“文明如星河,有生有灭,然星光传递,跨越时空。个体之道在超脱,群体之道在传承、在韧性、在黑暗中的那一点不灭之火。诸位,便是克里克文明于至暗时刻,留存之火种。火种未熄,文明之道便未绝。”
戈尔则对地球的工程技术产生了浓厚兴趣,在获准参观月球基地的非核心工程区域后,他整天泡在临时提供的简易终端前,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基础的物理和工程学知识,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那不再是反抗的怒火,而是求知与创造的热情。
安置的难题依然存在,挑战层出不穷。但一种缓慢而坚实的信任,开始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文明之间,悄然建立。地球文明在星海中迈出的这充满风险又饱含道义的一步,其深远影响,才刚刚开始显现。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那些被救回的克里克族人中,一个名叫“莉娜”的、沉默寡言的年轻女性,她曾经是格里姆矿区最优秀的矿物晶体分选员。在她看似麻木的意识深处,关于帝国某种新型能量武器核心材料的模糊记忆片段,正在沉睡。这些片段,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成为撬动帝国战争机器的又一枚关键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