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晓谷的春日,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喧嚣与躁动所笼罩。
谷口那道灰褐色的水泥城墙——初晓关——如同沉默的巨兽,俯瞰着关外那片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荒原。
那里,曾经黑压压涌来的流民潮已渐渐平息,但谷内的人口却已激增至近五千!
人声鼎沸!
炊烟袅袅!
却也……暗流汹涌!
最大的危机,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粮食!
谷内新开垦的梯田上,麦苗刚刚破土,嫩绿纤细,远水解不了近渴。
仓库里,从郡城、甚至更远的州县高价换来的粮食,如同流水般消耗着!
每日清晨,谷中央广场临时搭建的粥棚前,排起的长龙如同蜿蜒的巨蟒,每一张面黄肌瘦的脸上都写满了对食物的渴望和对未来的茫然。
谷内原本充裕的铜钱储备,如同阳光下的积雪,迅速消融!
更可怕的是,随着涌入的流民越来越多,谷内原有的以物易物体系彻底崩溃!
混乱!
恐慌!
如同瘟疫般蔓延!
石堡顶层。楚骁靠在铺着厚厚兽皮的躺椅上,巨大的落地窗敞开着,谷内的喧嚣和远处溪流的轰鸣混杂着涌入。
他的脸色比冬日更加灰败,如同蒙尘的石膏,嘴唇干裂得如同龟裂的河床,没有一丝血色。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杂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肋下的空腔如同被冰锥反复穿刺,带来阵阵深入骨髓的闷痛和眩晕。
精神裂谷的嗡鸣如同亿万只毒蜂在脑中肆虐,玉佩那冰冷死寂的腐朽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疯狂侵蚀着他残存的生机。
他手中捏着一枚磨损严重的铜钱,目光透过模糊的玻璃,死死盯着广场上那混乱的粥棚和……谷内集市上,因物价飞涨、货币混乱而引发的争吵和推搡。
“恩公……”阿狗的声音带着一丝焦虑,小脸上写满了担忧,“粮……又快见底了……铜钱……也快没了……集市上……都乱套了……有人……拿布换盐……有人……拿盐换农具……换着换着……就打起来了……”
楚骁的指尖极其微弱地捻动着那枚冰冷的铜钱。
铜钱……帝国的血脉!
也是……套在初晓谷脖子上的……绞索!
依赖它……就等于将命脉交到敌人手中!
任由沈墨、司徒弘之辈……通过粮价、通过货币……扼杀初晓谷!
必须……斩断这条绞索!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在楚骁濒临崩溃的意识中骤然亮起!
清晰!决绝!
“传……王锤子……赵铁柱……”楚骁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
数日后。初晓谷中央广场。
图腾柱下,临时搭建了一座木台。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广场上,谷民、工匠、士兵、新来的流民……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困惑、不安和……一丝期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楚骁坐在轮椅上,被阿狗推上木台。
他裹着狼裘,脸色灰败如鬼,气息微弱。但那双深陷的眼眸,却如同淬火的寒冰,锐利地扫过台下每一张脸庞。
王锤子和赵铁柱肃立在他身后。王锤子手中捧着一个用红绸覆盖的托盘。
赵铁柱则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神情冷峻的士兵,维持着秩序。
“诸位……谷民……”楚骁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破锣,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谷内……粮荒……钱荒……皆因……外敌……封锁……盘剥……”
“铜钱……乃……帝国……之器……”
“非……我等……之器!”
“今日……起……”
“初晓谷……铸……己器——!!!”
他猛地抬手!指向王锤子!
王锤子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激动和决绝的光芒,一把掀开托盘上的红绸!
嗡——!
一阵压抑的惊呼声瞬间响起!
托盘上,整齐地码放着数百张……巴掌大小、质地坚韧、泛着淡淡米黄色的……纸片!
纸片上方,印着一束饱满沉甸的麦穗图案!
下方,是精密咬合的齿轮浮雕!
中央,用遒劲的字体印着面额:“壹工分”、“伍工分”、“拾工分”、“半石”、“壹石”!
背面,则印着复杂的防伪花纹和……“初晓谷粮库担保”的字样!
“此乃……”楚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枷锁的决绝,“‘工分券’!”
“非金!非铜!”
“以……谷内……粮仓……存粮……为基!”
“壹工分……兑……半升粟米!”
“半石券……兑……五十升粟米!”
“壹石券……兑……百升粟米!”
“粮在……券值……永固!”
“持券……可于……谷内……任意……兑换……粮、盐、布、农具……及……一切……谷产!”
“此券……乃……初晓谷……血脉!”
“唯我谷民……可用!”
“外人……持之……废纸——!!!”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纸?!纸能当钱用?!”
“兑粮食?真的假的?”
“粮仓……还有多少粮啊?”
“万一……粮没了……这纸……不就……”
质疑声!担忧声!此起彼伏!
楚骁没有解释。他猛地一挥手!
赵铁柱厉声喝道:“抬上来——!”
一队士兵抬着十几个沉重的木箱走上木台!箱盖打开!
哗——!
金灿灿的!饱满的!散发着浓郁谷物香气的……粟米!如同金色的瀑布,倾泻而出!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粮仓……存粮……公示!”赵铁柱的声音如同炸雷,“每日……核查!公示!”
“工分券……值……多少粮!”
“粮仓……就有……多少粮!”
“少一粒……”
“我赵铁柱……提头……来见——!!!”
掷地有声!杀气腾腾!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看着那金灿灿的粟米,看着士兵们冷峻的脸庞,看着楚骁那双死寂却不容置疑的眼睛……心中的疑虑……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信任所取代!
“发……券……”楚骁的声音嘶哑。
王锤子立刻带人,开始按照事先登记造册的谷民名单和贡献等级,发放第一批工分券!
从最低的“壹工分”到最高的“壹石券”!
拿到券的谷民,小心翼翼地捧着那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纸片,脸上充满了新奇、激动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安全感!
…………
初晓关。
关隘前。
往日里车水马龙、商旅络绎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
关卡前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守关的郡兵无精打采地靠着墙根晒太阳。
关卡旁的税吏房内,负责征收过往商税的刘主簿,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看着账本上日益惨淡的收入,唉声叹气。
“唉……这个月……又少了三成……再这么下去……喝西北风啊……”刘主簿愁眉苦脸。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关外传来。
只见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缓缓驶近关卡。
车队满载着货物,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
商队的管事,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跳下马车,脸上带着一丝倨傲,径直走向税吏房。
“过关!”管事的声音干脆利落。
刘主簿精神一振,连忙堆起笑脸迎上去:“这位掌柜!辛苦辛苦!按例……查验货物……征收关税……”
管事却摆了摆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盖着鲜红大印、印着“齿轮麦穗”图案的……硬纸卡片!卡片上清晰地写着:“初晓谷——盐布专营商队通行证”!
“查验?”管事嗤笑一声,将通行证拍在刘主簿面前,“看清楚了!初晓谷的盐!初晓谷的布!有这证!免验!免税!”
“什么?!”刘主簿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他拿起通行证,翻来覆去地看,“这……这什么玩意儿?免验?免税?谁……谁给你的?!”
“谁给的?”管事冷笑一声,指了指通行证背面一行小字,“看清楚了!琅琊郡守府……默许!鹰扬锐士营……担保!楚指挥使……亲发!”
“怎么?刘主簿……想……抗命?还是……想……拦下这批……军需物资?”
“军……军需物资?!”刘主簿吓得一哆嗦!楚骁!那个煞星!还有李刚!王崇焕!沈郡守……他一个小小的税吏……哪敢招惹?!
“放……放行!”刘主簿哭丧着脸,挥了挥手。
商队管事得意地收起通行证,大手一挥:“走!”
商队大摇大摆地驶过关卡,扬起一片尘土。
刘主簿看着商队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手中那盖着“齿轮麦穗”印的通行证,再看看账本上几乎空白的收入记录,欲哭无泪!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盐……布……都被他们垄断了……还……还免税……这……这关税……还收个屁啊……”
…………
琅琊郡城。司徒府邸。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上好的紫檀木桌案被一只肥胖的手掌拍得粉碎!
司徒弘脸色铁青,双目赤红,如同暴怒的雄狮!
他手中死死攥着一张“工分券”和一张“盐布通行证”!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工分券?!盐布通行证?!免税?!!”
“反了!反了!彻底反了——!!!”
“楚骁!你这妖贼!你……你这是要……裂土封疆!自立为王啊——!!!”
他猛地将手中的纸片撕得粉碎!碎片如同雪花般飘落!
“铜钱!成了废铁!”
“关税!成了笑话!”
“我司徒家的盐引!布引!都成了擦屁股纸——!!!”
“这……这琅琊郡……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朝廷——!!!”
咆哮声在奢华的书房内回荡!充满了无边的愤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初晓谷内。
集市上,喧嚣而有序。
谷民们拿着轻便的工分券,在摊位前挑选着粮食、盐巴、布匹、农具……讨价还价声、成交后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一种前所未有的、建立在粮食本位上的、独立于帝国货币体系之外的……经济秩序……正在悄然运转!
楚骁坐在轮椅上,被阿狗推到集市边缘。
他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肋下的剧痛和精神裂谷的嗡鸣如同附骨之蛆。
玉佩的死寂腐朽如同冰水浸透骨髓。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充满生机的景象,看着村民们脸上那久违的、带着安全感的神情。
“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袭来!
楚骁猛地弓起身,一大口暗红色的淤血狂喷而出!
染红了胸前的狼裘!
“恩公!”阿狗惊恐地扶住他。
楚骁喘息着,用沾满血污的袖口擦了擦嘴角。
深陷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寒潭之下,一点星火……在集市喧嚣的倒影中……悄然……跳跃了一下。
经济割据……
已成!
这燎原的星火……
终于……
在帝国的心脏地带……
点燃了……第一簇……独立燃烧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