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天皇御所内,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后白河天皇雅仁斜倚在软榻上,指尖心不在焉地拨弄着一个小巧的锦盒,里面是他新得的、据说能鸣叫出七种音色的“玉虫”。信西入道正在远离御所的地方与将领们商议军务,殿内只剩下几名屏息静气的绝对可信的侍从。
这时,内侍通传,平清盛与源义朝已在殿外候旨。雅仁懒洋洋地抬了抬手:“宣他们进来吧。” 他依旧把玩着那只锦盒,仿佛即将进行的谈话,还不及盒中虫儿的鸣叫来得有趣。
两位武将身着戎装,步履沉稳地走入殿内,甲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源义朝神色肃穆,平清盛则微微垂着眼睑,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二位来得正好,” 雅仁打了个哈欠,像是刚睡醒一般,“朕那位不懂事的皇兄,还有那位脾气不太好的左大臣,最近闹得京都上下不安宁。信西入道跟朕说,是该让他们消停消停了。” 他放下锦盒,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语气依旧轻飘,“讨逆之事,关乎朝廷体面,社稷安定。二位皆是国之栋梁,武勇过人,此番还需多多仰仗,务必尽心竭力,早日廓清寰宇,也好让朕……嗯,安心欣赏这景色。” 他挥了挥手,“好了,义朝卿,信西入道那边想必还有诸多细节要与尔等确认,你先行一步吧。”
源义朝沉稳地行礼:“属下领旨。” 他并不多言,转身便退出了大殿,甲胄铿锵之声渐行渐远。
殿内只剩下雅仁与平清盛,这位平家目前事实上的首领,以及角落里如同背景般的侍从。空气似乎瞬间变得有些不同,那慵懒的氛围悄然散去几分。
平清盛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带着武家特有的笃定:“陛下,依臣连日观察与各方线报,那位‘新院’与藤原左大臣近日来的举动,已如日下之影,清晰可辨。他们纠集部分失意武士,盘踞白河北殿,其心已然昭然若揭。”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所幸,陛下圣明,我方武士们亦已集结待命,各路人马正从四方赶来。无论是兵力、装备、训练还是士气,对比敌方那些仓促拼凑、人心惶惶之众,皆呈摧枯拉朽、泰山压顶之势。军事上,臣有十足把握,请陛下宽心。”
他话锋一转,谈及朝中动态:“至于公卿方面……藤原氏内部态度仍有些暧昧不明,几位长者称病不出,想必是在观望风色。其他各家大多以需为先皇虔诚服丧、不宜动干戈为由,暂不入宫议政,静观其变。” 平清盛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不过,在此刻保持中立,隔岸观火,本身就已是对陛下有利的局面了。至少,他们不会明着给那位‘新院’输血送粮。”
雅仁脸上那惯常的、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笑容淡去了一些,他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审视感落在平清盛身上:“平卿办事,朕自然是放心的。你之能力,以及对朝廷的忠心,朕都看在眼里。” 他稍微坐直了些身体,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待到此事尘埃落定,朕自然不会亏待有功之臣。平家劳苦功高,理应更上层楼,这朝廷的柱石,以后更要倚重你们武家了。”
他话锋微转,如同毒蛇吐信,轻柔而危险:“一切……就照我们之前议定的那般进行便可。对于信西入道那边,暂且维持听命行事的表象,他说什么,你便应什么,不必急于表现,也不必……打草惊蛇。毕竟,此番整顿纲纪,‘得罪’人的事情,总需要有人去做。他可是替朕,也替这朝廷,担待了不少啊……” 雅仁轻轻哼了一声,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待到这阵风浪过去,朝局稳定下来,这位‘忠心耿耿’、‘劳苦功高’的乳父,恐怕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到那时,群情汹汹,朕也只好‘无奈’地顺应‘民意’,将他交予那些如狼似虎、早已心怀不满的公卿们去处置了。想必,那会是一番……颇为有趣的光景。”
平清盛心中雪亮,如同明镜一般。天皇这是要借他武家之手清除政敌,同时又将信西当作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甚至可能还想借此机会削弱公卿势力,可谓一石三鸟。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沉声道:“陛下运筹帷幄,思虑周全,臣清盛……明白。”
“明白就好。”雅仁又挥了挥手,好似刚刚只是闲聊了几句家常,神情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去吧,就当你今日未曾单独来见过朕。去参与对朕那位……不识时务、妄动干戈的皇兄的‘围剿’吧。” 他的语气骤然变得轻描淡写,却又蕴含着冰冷刺骨的寒意,“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流矢更是难防。若是情况允许……朕不希望日后在京都,乃至在任何地方,再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你,懂朕的意思吗?”
平清盛感到一股冷意沿着脊椎爬升,他深深低下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退出殿外,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平清盛与等候在外的源义朝汇合,一同前往信西入道处参与正式的作战会议。会议上,各路将领齐聚,信西居中而坐,虽为僧侣打扮,眉宇间却满是杀伐决断之气。他铺开地图,手指在上面划过,条分缕析敌我态势,下达命令清晰果断,毫不拖泥带水,展现其雷厉风行的一面。
平清盛表面上认真聆听,不时点头附和着众人的意见,心思却早已飘远。信西的每一个命令,都像是在为平家未来的权力之路铺下一块基石,同时也像是在为自己挖掘坟墓。平清盛甚至能想象出,当这位权倾朝野的“乳父”发现自己被天皇无情抛弃时,那惊愕、愤怒而又绝望的神情。
他很可能是这群满脑子冲锋陷阵的武将中,对如今这位看似荒唐的天皇的真面目了解最深的一个。雅仁绝不是一个只知道玩乐的庸主,在那副浑浑噩噩、沉迷游艺的表象之下,隐藏着的是深沉难测的心机、扭曲而近乎残忍的性格、强烈的掌控欲以及一种将他人命运如同棋子般玩弄于股掌的冷酷乐趣。他今日能微笑着让你去铲除他的兄长,明日或许就能用同样的微笑将你送入地狱。
但即便如此,平清盛依然选择了暗中向这位天皇效忠——因为怀有野心的,又何止天皇一人?天皇需要他平家的武力和能力去完成那些不便宣之于口、见不得光的脏活,而他平清盛,乃至整个平家,又岂会没有自己的图谋?他可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依靠阴谋诡计和家族余荫在朝堂上争权夺利的公卿,他背后是整个平氏一族,是无数效忠于平家的武士,是一支足以令京都震颤、让任何觊觎皇位者胆寒的武装力量。合作?互相利用罢了。等到借助天皇之手,扫清了眼前的障碍——这些障碍,无论是崇德上皇、藤原赖长,还是即将被牺牲的信西,同样也是他平家扩张路上的绊脚石——届时,羽翼更加丰满的平家,究竟是谁掌控谁,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清盛大人,您意下如何?”源义朝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回。只见源义朝正指着地图上白河北殿的位置,提出一个颇为激进的建议。他主张兵贵神速,应趁夜发动奇袭,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他认为,虽然己方大军尚未完全集结完毕,但对比崇德一方那点可怜的、军心不稳的兵力,已是压倒性优势。夜袭可以最大程度利用敌方恐慌心理,避免拖延下去导致对方加固工事,甚至可能等到某些不可预知的变数(比如真有哪家公卿脑子一热跑去支援)。他主张就在今日深夜,步骑配合,直捣黄龙,一举拿下敌营。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在场大部分渴望建功立业的武将的赞同。信西入道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见无人提出更有力的反对意见,便直接拍板,采纳了此议。他斩钉截铁地表示:“藤原氏以及其他公卿那边的压力,自有老夫一力承担!即便他们有所非议,或是想当什么和事佬,大军亦当按令进军,绝不延误!此战关乎朝廷威严,必须速战速决!” 这种果决干脆、敢于担当的作风,很是对这些沙场武将的胃口,连源义朝眼中也露出钦佩之色。
平清盛也适时地出言附和,表示赞同夜袭之策,并承诺平家军必定奋勇当先(至少在口头上)。心中却在冷笑——奋勇当先?让你们去拼杀吧,流血流汗是你们的事,我平家自有计较。保存实力,静观其变,甚至在必要时……“帮”你们一把,才是上策。
作战会议在信西一道道清晰的命令中结束。将领们各自领命而去,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紧张与兴奋。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月隐星沉,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京都郊外,平清盛、源义朝等将领率领着秘密集结起来的精锐骑兵,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群狼,直扑崇德上皇与藤原赖长所在的临时据点中心——白河北殿。
为了彰显“王师”气概,鼓舞士气,同时也为了更近距离地“欣赏”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大戏,后白河天皇也在大批精锐的护卫下,移驾至更靠近前线的东三条殿。他甚至特意命人带上了象征皇权的“神剑”与“神镜”,摆出“御驾亲征”的姿态,尽管他明面上可能更关心那边的战况是否会影响到他回宫继续斗他的新蝈蝈,或者琢磨着下一场游宴该玩什么新花样。
天皇亲临前线的消息,以及官军如乌云般浩荡而来、火把连成长龙如同地上银河的军情,很快便被冒死靠近侦察的斥候飞马报知了白河北殿内的崇德一方。
听闻“敌军军如云霞,旌旗遮天蔽日”,本就忧心忡忡、寝食难安的藤原赖长更是面如土色,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杯中的茶水漾出而不自知。他们手中的兵力捉襟见肘,满打满算不过千余人,其中恐怕还有不少是临时雇佣的浪人或是被裹挟的庄丁,战斗力堪忧。而期盼中的援军,无论是来自藤原氏内部某些可能还念旧情的分支,还是其他地方上对后白河天皇不满的势力,都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陛下,诸位,”藤原赖长声音干涩,“如今官军势大,兵临城下,我等兵力悬殊,援军又……又迟迟不至。依我看,不如……不如暂且避其锋芒,放弃此地,寻机突围,或许还能……” 他提出了弃守逃亡的计划,眼神游移,显然自己对此也毫无信心。
但这话刚出口,立刻遭到了几名激进的年轻武士的反对。“左府何出此言!”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武士激动地喊道,“我等既已奉陛下为主,岂能未战先怯!这白河北殿虽非坚城,但也墙高院深,强弓劲弩储备充足!据墙而守,未必没有一战之力!此时逃亡,形同流寇,天下之大,何处是吾等容身之所?不如在此与逆贼决一死战,扬我忠义之名!”
更让藤原赖长意外的是,一直沉默寡言、眼神阴郁的崇德上皇,此时竟也一反常态,态度异常坚决地支持固守:“左府不必多言!”崇德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朕乃受命于天的正统!天照大神、八百万神明必定会庇佑正义的一方!那些逆臣贼子,不过一时猖狂!我等只需坚守待援,必有忠义之士闻风来投!届时内外夹击,必可一举荡平寇氛,还都于正朔!” 他挥舞着手臂,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崇德这番看似充满“信念”的话语,反而更加坚定了藤原赖长内心那不合时宜的“忠义”和侥幸心理。是啊,自己是堂堂左大臣,奉戴的是先皇正统,岂能如同丧家之犬般逃亡?或许……或许真的会有转机?他立刻强打精神,压下心中的恐惧,开始以左大臣的身份,指挥手下有限的兵力布置防御。他亲自巡视围墙,督促士兵搬运箭矢、擂石,将最强的弓手布置在制高点,命令武士们分段防守,严阵以待。虽然人手严重不足,防线显得单薄,但在他一番忙碌下,倒也勉强有了几分严阵以待的样子。他甚至开始幻想,若能在此打一场漂亮的防守战,挫动官军锐气,展现出不屈的意志,或许真能打动那些仍在骑墙观望的地方豪强和公卿,到时候八方来援,云集景从,攻守之势便可瞬间逆转!他藤原赖长,必将以匡扶社稷、再造乾坤的功臣之名,青史留芳!
然而,现实的残酷很快便击碎了他的幻想。
战事伊始,进展似乎一度如藤原赖长所期望的那样。平清盛所部兵力在诸多先锋中最为雄厚,装备也最为精良,最先抵达鸭川沿岸,与依托外围工事防守的敌军隔河相望。然而,这位平家首领勒住战马,眺望着对岸影影绰绰的敌军营垒和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却并未立刻下达进攻的命令。
他招来副将,以一副老成持重的口吻说道:“敌军据险而守,以逸待劳。我军长途奔袭,人马疲惫。且此地水流湍急,渡河不易,若贸然进攻,恐遭半渡而击之危。传令下去,各部于河岸就地列阵,严密监视敌军动向,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出击!需得等后续部队抵达,探明敌军虚实,再作计较!” 理由冠冕堂皇——“敌情未明,地势不利,需谨慎行事”。
于是,平家大军就在路口停下脚步,旌旗招展,刀枪如林,看似威风凛凛,实则游而不击,按兵不动。平清盛稳坐中军,好整以暇地“观察”战局。他根本不需要在此战中建立什么显赫的、需要用人命去填的战功,他的“功劳”早已在之前的密谈中被天皇“内定”了。此刻,保存自身的实力,避免无谓的损耗,才是首要任务。他甚至暗中希望其他部队多受些损失,这样战后他的地位才能更加稳固。
其他几路率先抵达的先锋部队,如源义朝所部及其他几位求战心切的武将,则按捺不住建功立业的渴望,见平清盛按兵不动,虽有些疑惑,但还是认为机不可失。他们稍作休整,便指挥部队开始尝试强渡鸭川,或者寻找浅滩、桥梁,向白河北殿发起了进攻。
结果,这几路官军一头撞入了藤原赖长精心布置的埋伏圈中。当官军士兵淌着冰冷的河水,或沿着狭窄的桥梁冲锋时,白河北殿的围墙上、箭楼内,顿时箭如雨下,密集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飞蝗般扑向官军!冲在前面的士兵纷纷中箭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河水也被染红。官军前锋猝不及防,加之渡河后队形散乱,在敌军密集的箭矢打击下伤亡不小,阵脚大乱,进攻受挫。
而近在迟尺的平清盛部,却依然稳坐钓鱼台,眼睁睁看着友军在河对岸陷入苦战,听着传来的喊杀声与惨叫声,丝毫没有上前支援的意思。有部将按捺不住,前来请战:“大人!源大人他们陷入苦战,我军是否……”
平清盛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喝了口水,才说道:“慌什么?敌军虚实未明,贸然渡河增援,若中了敌军调虎离山之计,或被半路截击,岂不危矣?我等在此稳住阵脚,便是对前线最大的支持!传令,加强警戒,没有我的将令,不得擅动!” 实则打定了主意“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他甚至暗自冷笑,源义朝啊源义朝,你不是急于表现吗?那就让你好好表现吧!
几路先锋久战不利,伤亡渐增,加上得不到有效支援,士气开始低落,不得不狼狈地撤退回原处,与平清盛部汇合。士兵们浑身湿透,带着伤,看着对面严阵以待、毫发无损的平家军,眼神中充满了不解、怨愤,却又不敢多言。
然而,恰在此时,新的官军支援部队——由几位地位稍低的武将率领——赶到了战场。他们看到平清盛的大军旗帜鲜明、军容齐整地列阵于后方,而前方似乎只有小股敌军在活动(实际上是刚打退一波进攻、正在重整的崇德军),顿时以为己方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敌军已是强弩之末。求功心切之下,他们不待详细探查敌情,也没有与平清盛有效沟通,便再次鼓噪着向白河北殿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平清盛见状,心中暗骂这些后来的家伙鲁莽愚蠢,打乱了他的“静坐”计划。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不能落人口实。他象征性地分出了一小部分兵力,由两名家臣率领,慢吞吞地向前移动,做出支援的姿态,主力却依然牢牢钉在原地,按兵不动。
结果,这支平家的分遣队刚接近战场,还没来得及展开阵型,就遭到了守军弓箭手的重点“照顾”——或许是因为他们的装备看起来最精良,成为了显眼的目标。一时间箭矢如同泼雨般射来,那名带队的中级将领和另一名副手躲闪不及,不幸身中数箭,当场身亡!消息迅速传回平清盛本阵。
平清盛听到消息,脸色一沉,心中肉疼不已。虽然死的只是中级将领,但这也是平家的力量,无谓的损失!他更加坚定了绝不轻易交战的决心,干脆彻底“扎根”在了鸭川边上,任凭前方杀声震天,我自岿然不动。后续赶来的其他支援部队看到平家军这副模样,虽然心中疑惑甚至不满,但碍于平清盛的权势和威望,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
就这样,官军的进攻变成了一场闹剧般的添油战术,毫无协调与配合可言。先到的部队被打退,新来的部队看到平清盛按兵不动,以为形势不妙或是在等待什么更好的时机,犹豫间或是稍作试探即后撤,或是鼓起勇气进攻又因缺乏配合、各自为战而受挫。几番反复拉锯,从深夜一直打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微露,战局竟然在鸭川边上僵持住了!官军人数虽多,却无法形成有效的合力,反而因为指挥不协调、各部心存疑虑而显得混乱不堪。
反倒是平清盛所部,因为始终没有真正投入激烈的战斗,保存了完整的建制,军容齐整,士气(看热闹的士气)也还算旺盛,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突出”。
就在这僵持不下、局势混沌的时刻,后白河天皇所在的东三条殿内,气氛也逐渐变得焦躁。雅仁早已没了刚开始那副“看戏”的悠闲姿态,他听着前线传回的一份份“进攻受挫”、“敌军抵抗顽强”、“我军伤亡xx”的战报,眉头越皱越紧,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御座的扶手。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他终于忍不住低声斥骂起来,“数十倍于敌的兵力,打了整整一夜,竟然连鸭川都过不去?平清盛呢?他的队伍是去看风景的吗?”
侍立在一旁的信西入道脸色也十分难看,他精心策划的速战速决眼看就要变成一场消耗战甚至烂仗,这对他威望的打击是巨大的。他强压怒火,躬身道:“陛下息怒,或许是敌军负隅顽抗,超出了预估。愚僧已严令各部加紧攻势……”
“加紧攻势?拿什么加紧?”雅仁冷哼一声,打断了他,“朕看他们是各怀鬼胎,出工不出力!尤其是那个平清盛!”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信西,意有所指。
殿内一些急于表现的公卿或侍臣开始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的建议再次增兵,有的提议绕道攻击,甚至有个老迈的公卿颤巍巍地提出,可以尝试祭祀,请早已作古的源赖光公“降神”附体,带领官军破敌,引得雅仁一阵白眼。
就在这一片混乱、近乎荒唐的氛围中,一个略显稚嫩却条理清晰的声音响起,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陛下,诸位大人,请听我一言。”
众人望去,说话的是源义朝之子,年纪虽小,却因平素沉稳寡言、眼神锐利、武艺非同寻常而被一些武士私下称为“鬼武丸”的源赖朝(你可能不认识这个名字,不过镰仓幕府你应该知道)。他并未被眼前混乱的战报和嘈杂的议论所干扰,而是冷静地分析道:
“我军屡攻不克,并非兵力不足,亦非将士不勇。敌军布防,皆依托白河北殿高墙与外围工事,依赖强弓劲弩远射,使我军难以近身。强行渡河仰攻,正中其下怀。”
“然而,眼下风向,正是西风。且近日天干物燥,敌军为防御我军火矢,必已清除殿前草木,但其西邻的故家成大人邸内,屋舍连绵,林木尚存,多为木质结构。”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后白河天皇:“何不采用火攻?派遣精锐小队,绕至侧翼,点燃木屋。风助火势,烈焰必会迅速蔓延,窜入白河北殿。届时,浓烟烈火之下,敌军阵脚必乱,弓弩失效,军心崩溃。我军再趁势发动总攻,必可一举而下!”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看着这个半大的孩子,眼中都露出惊异之色。此计虽略显狠辣,但无疑是打破目前僵局最有效、也最直接的方法!
后白河天皇闻言,原本阴沉的脸上瞬间云开雾散,他仔细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窗外飘扬的旗帜确认风向,眼中闪过一丝惊奇与赞赏。他猛地一拍扶手:“妙!此计大妙!赖朝君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不愧是将门虎子!”
他当即采纳了这个建议,并高声宣布:“传朕旨意,即刻施行火攻!若此法奏效,攻破敌巢,首功记于其父义朝身上!” 这既是对源义朝的一次试探性笼络与激励,也隐隐表达了对前线其他将领(尤其是平清盛)进展缓慢的强烈不满。同时,他看向源赖朝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考量与一丝隐忧——此子,非同一般。
火攻的命令如同一声惊雷,迅速传到混乱的前线。正在鸭川边“稳坐钓鱼台”的平清盛得知此令出自天皇,并且与源义朝之子有关后,心中顿时明了。他知道,不能再“静坐”下去了,否则战后论功,他不仅捞不到好处,反而可能被问责。
“传令!”平清盛终于站起身来,脸上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前军变阵,弓弩手准备火箭!掩护步卒,突击队绕行西侧,点燃藤原家成邸!其余各部,做好准备,一旦火起,立刻发动总攻!” 他心中暗忖,这倒是个打破僵局、又不用自己部下正面硬拼、承受最大伤亡的好办法。既然天皇和源家都想出了这条“妙计”,那执行功劳,我平家自然要分一杯羹!
命令下达,训练有素的部队立刻行动起来。弓弩手向对岸倾泻出密集的火箭,虽然大部分被围墙挡住,但也起到了掩护和骚扰的作用。与此同时,数支由矫健步卒组成的突击小队,借助地形掩护,快速迂回至白河北殿西侧。他们轻易地翻过藤原家成邸的院墙,将携带的引火之物泼洒在屋舍、木材堆上,随即点燃。
此时正值夏季,又恰好刮着不小的西风。火种一落,顿时如同点燃了烈油的布帛,烈焰“轰”地一声腾起,迅速蔓延开来!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熊熊烈火如同一条狂暴的赤色巨龙,张牙舞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浓烟滚滚,直冲云霄!火舌轻易地越过院墙,舔舐着白河北殿西侧的木质建筑和防御工事。
刹那间,白河北殿西侧陷入一片火海!浓烟顺着风势灌入殿内和防守阵地,守军被呛得咳嗽不止,眼泪直流,视线严重受阻。燃烧产生的噼啪巨响、木材倒塌的轰鸣、以及被烈火吞噬的士兵发出的凄厉惨叫,汇成了一曲地狱般的交响乐。原本凭借工事勉力支撑的防线,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瞬间土崩瓦解。箭矢失去了准头,阵型被恐慌的士兵冲散,指挥系统也陷入了瘫痪。大火不仅带来了直接的杀伤,更彻底摧毁了守军本就摇摇欲坠的士气。
“完了……全完了……”藤原赖长在亲信的保护下,退守到尚未被大火波及的院落中心,望着眼前这片末日般的景象,望着那些在火海中挣扎惨叫的士兵,望着四面八方如同潮水般趁势涌来的官军旗帜,他面如死灰,心知大势已去。此刻,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逃!必须尽快逃离这片火海,逃离京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什么左大臣的尊严,什么匡扶社稷的理想,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而在御所更深处,一间相对僻静的偏殿内,崇德上皇脸色狰狞,双目赤红,正对着那名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黑袍播磨流术士低吼:“还等什么!看到了吗?逆贼已经杀进来了!火也烧起来了!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快!施展你的术法!召唤业火!驱使魔物!让那些逆贼都葬身火海!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他状若疯魔,仿佛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最后的、虚无缥缈的“力量”上。
那术士隐藏在兜帽下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诡异而得意的笑容:“陛下稍安勿躁……时机将至,但还需再等片刻……”
“等?!等什么!”崇德几乎要扑上去抓住他的衣领,“再等下去,朕就要和这殿宇一同化为灰尽了!”
“等……”术士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而充满恶意,“等其他人无暇顾及陛下您之时!便是夺取您这蕴含无尽怨念的魂魄,作为献给‘彼方’大人最佳祭品之刻!” 话音未落,他黑袍下干枯如鸟爪的手指猛地探出,指尖缠绕着散发出刺骨寒意与不祥气息的黑气,如同毒蛇般直抓崇德的头顶天门!
崇德只觉得一股冰寒刺骨、邪恶至极的力量瞬间笼罩下来,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从躯壳中硬生生扯出!视野迅速变得模湖黑暗,无边的悔恨、恐惧与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难道自己机关算尽,忍辱负重,最终没有亡于刀兵烈火,却要死在这等邪魔外道的卑劣手段之下?!成为献给某个未知存在的祭品?!
千钧一发之际!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那名术士志在必得的动作猛地一僵,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凄厉至极的惨叫!他艰难地低下头,看到一截染血的、闪着寒光的刀尖,正从自己胸口透出!
在他身后,统子内亲王不知何时出现,她身着素色斋服,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手中紧握着一柄短小的肋差,用尽全身力气,将短刀从术士背后狠狠刺入!
“你……你这……”术士艰难地扭过头,兜帽滑落,露出一张扭曲而布满诡异纹路的脸,眼中充满了怨毒与难以置信。
统子用力抽回短刀,温热的鲜血溅在她的衣袖和脸上。术士的身体晃了晃,眼中光芒迅速消散,带着无尽的怨恨与不甘,软软地倒了下去,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你……你这又是何苦……”统子看着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的崇德,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悲伤与怜悯,声音微微颤抖,“这个人……浑身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你究竟是从哪里找来的?” 见崇德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术士的尸体,眼神空洞,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惊变中回过神来,并不回答,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她走上前,不顾地上的血污,拉住崇德冰冷而颤抖的手,急促地说道:“罢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快从后门走吧!那边火势稍小,还有一些忠于你的武士在拼死抵挡,等着护送你离开!我……我毕竟是你们共同的姐姐,想必……他还不至于……太过为难于我……”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确定和苦涩,在这皇权倾轧、骨肉相残的残酷现实面前,所谓的亲情,显得如此脆弱。
崇德上皇挣扎着站起身,灵魂深处传来的阵阵虚弱与刺痛,以及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巨大恐惧,依然让他浑身发软。他最后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死状凄惨的术士,又看了看一脸悲戚、衣袖染血的统子,嘴唇剧烈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是感谢?是忏悔?还是怨恨?最终,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他猛地转过身,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在几名浑身烟尘血污、忠心耿耿的武士搀扶护卫下,踉跄着冲入尚未被大火完全吞噬、但已浓烟弥漫的后院,仓皇逃离了这片即将彻底陷落、化为焦土的绝地,消失在京都郊外混乱的晨雾、硝烟与山林之中,前途未卜,吉凶难料。
……
平安京,稗田宅。
书房内依旧弥漫着书卷与墨香特有的宁静气息,仿佛与外界的兵戈扰攘、烈火焚城、权力更迭彻底隔绝开来。稗田阿未放下手中那支几乎要被她捏出汗的笔,揉了揉因长时间书写和紧张等待而无比酸涩的手腕,抬起那双仿佛能映照出世事变迁、此刻却难掩疲惫与忧虑的沉静眼眸,望向静静坐在窗边、似乎一直在侧耳倾听着远方隐约传来的喧嚣与哭喊的上白泽慧音。
“慧音老师,外面的……战斗,好像渐渐停息了,那冲天的火光……是不是也弱下去了?这一切……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慧音缓缓睁开双眼,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墙壁与空间,看到了那燃烧殆尽、余烟袅袅的宅邸废墟,看到了胜利者正在清扫战场、清点俘虏与首级,也看到了失败者仓皇远遁、不知所踪的凄凉背影。她轻轻摇了摇头道:
“不,阿未。”她轻声说道,“这并非结束……京都的火焰或许会熄灭,白河北殿的废墟也会被清理,但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就难以轻易扑灭了。”
她转过脸,看向阿未:“这流淌的鲜血,这被践踏的亲情伦常,这凭借武力决定一切的规则……就像一颗被种下的种子。今日的胜利者,凭借刀剑获得了无上权柄,那么后来者,又会作何想法呢?”
慧音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避免的未来:“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属于武者,属于刀剑,属于野心与纷乱的时代,它的序幕,已经被这鲜血与烈火,强行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