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秋,赫图阿拉。
黄台吉站在老寨高处,俯瞰着脚下这片承载着女真崛起记忆的“兴京”。
寒风卷过山岗,吹动他厚重的皮袍。
自岳托暗中相助,他以雷霆手段迅速控制了这座后金故都,过程比预想的更为顺利。
当最后一批忠于自己的家眷被岳托的人马秘密护送抵达,
安置在收拾干净的院落中后,黄台吉那颗悬了数月的心,才真正落回了实处。
有了根据地,有了追随者,更有了必须守护的亲人,他不再是那个惶惶如丧家之犬的逃亡者。
接下来,便是残酷的内部清洗与整肃。
赫图阿拉留守的两三千兵马,七成以上是代善正红、镶红两旗的部属。
这些人中,那些对代善和努尔哈赤死心塌地的军官、头人,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以各种“意外”或“暴病”的方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剩下的,要么是早已被岳托暗中笼络或本就是其亲信,
要么便是些见风使舵、在绝对实力面前选择屈从的骑墙派。
黄台吉用铁腕与怀柔并施的手段,迅速将这支队伍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
赫图阿拉,这座象征后金龙兴的古城,在凛冬中完成了悄无声息的易主。
稳定了基本盘,黄台吉便开始着手他心目中最为紧要之事——练兵。
而被鬼军羁押那段特殊时期的“见闻”,成了他此刻最宝贵的财富。
初期被囚禁时,他活动范围有限,大部分信息靠听。
鬼军营地那种迥异于后金乃至明军的氛围,就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没有嘈杂的喧哗,没有散漫的游荡,只有一种井然的秩序和隐含的肃杀。
后来,钟擎似乎有意“开恩”,允许他在严密“陪同”下,偶尔离开囚室“放风”。
这些放风,往往被巧妙地安排在鬼军特战队的训练场附近。
于是,黄台吉得以亲眼目睹那些超越他认知的场景:
士兵们不是单纯地练习射箭劈砍,而是进行着各种他无法理解近乎自虐的体能训练,
背负着极重的行囊在山地长途奔跑、攀爬光滑陡峭的崖壁、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泅渡。
他们进行着小队战术协同演练,手势简洁,动作迅猛,配合默契得如同一人。
他们的格斗技巧狠辣直接,没有任何花哨架子,招招追求一击制敌。
更令他心惊的是那种被称为“实战化”的训练,
模拟各种复杂环境下的突击、渗透、爆破,
火药爆炸的巨响和模拟的枪声不绝于耳,硝烟弥漫,
逼真得让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都时常心惊肉跳。
这一切,黄台吉都默默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他意识到,这支“鬼军”的强大,绝非仅仅依靠那些犀利的火器钢铁,
更深层次的,是这种严苛到极致、贴近实战的训练,
以及由此磨砺出的超强单兵素质和无间的团队协作。
更让黄台吉内心受到冲击的,是他在这些鬼军官兵身上感受到的一种特质——真诚。
这种真诚,并非指待人接物的热情,
而是一种对自身职责、对所属团体、对上级命令近乎纯粹的、不加置疑的忠诚和投入。
训练场上,他们拼尽全力,对同伴的失误会毫不留情地指出甚至呵斥,但绝无背后算计;
休息时,他们可以互相开玩笑,分享食物,那种氛围,
是他在后金高层尔虞我诈、父子兄弟相互倾轧的环境中从未感受过的。
他本是读书人,深知“畏威而不怀德”是驾驭蛮勇之辈的常理。
以往在后金,他也是如此驾驭部属,用权谋、利益、严刑峻法来维持统治和忠诚。
然而,鬼军的表现让他开始反思。
尤其是在他潜心研读钟擎所赐的新版《三国演义》之后,
书中对刘备以“仁德”聚拢人心、诸葛亮“鞠躬尽瘁”的描写,
虽然带有演义色彩,却与他亲眼所见的鬼军风气隐隐契合。
他意识到,或许有一种力量,比单纯的恐惧和利益捆绑更为持久和强大,
那就是建立在某种共同信念和目标之上的“真诚”、“信任”。
这种认知,促使黄台吉在整训赫图阿拉部队时,开始尝试注入一些新的元素。
他依然强调严明的纪律和残酷的训练,
但他也开始有意识地培养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内部关系。
他更多地亲自到场观看训练,与普通士卒交谈,
了解他们的困难,尤其是在家眷安置后,他更注重抚恤;
在分配有限的物资时,力求相对公平,并严惩克扣军饷、欺压士卒的军官;
他反复向军官们强调,这支队伍是大家安身立命、报仇雪恨的唯一本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甚至将从《三国演义》中学到的一些道理,
用最浅显的语言向部下讲解,比如“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比如“赏罚分明,方能令行禁止”。
他试图在这支以女真勇士和收编的倭人降卒为主的队伍中,
初步构建一种超越部落血缘、更为紧密的、基于现实利益和共同命运的战斗情谊。
当然,黄台吉深知现实的残酷,他并未天真地认为能瞬间改变根深蒂固的习性。
当前的“真诚”更多是一种手段,是为了凝聚力量、应对眼前危机的必要策略。
但这一点点的改变,确实让赫图阿拉的这支残军,
在凛冬中呈现出一种不同于沈阳八旗的气象。
站稳脚跟、初步掌控军队后,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摆在黄台吉面前:
他究竟要以何种名号、何种身份立足?
“八旗?满洲?”
黄台吉在寒冷的书房中冷笑,
“我去你大爷的吧!”
他早已看透,父汗努尔哈赤所构建的“大金”与“八旗”体系,
以及近些年才开始着力宣扬的“满洲”共同体概念,
本质不过是统合女真各部、对抗大明的政治工具,
其内核充斥着血腥征服、部落倾轧与他如今深恶痛绝的谎言。
既然父汗已视他为叛徒,欲除之而后快,
他又何必再抱着这面早已沾染污秽、且注定要与他为敌的破旗?
他要彻底切割!
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对立,更是从根源上否定父汗所创立的一切法统与认同。
“我们是谁?”
黄台吉对聚集而来的岳托、萨哈廉、济尔哈朗等核心兄弟子侄,
以及面色复杂垂手侍立的范文程说道,
“我们不是他努尔哈赤的‘满洲’,更不是什么‘大金’遗民!
那些不过是篡改历史、自抬身价的虚妄之名!”
他目光凶厉,声音斩钉截铁:
“我们是通古斯人!
是世代生活在山林原野之间的通古斯子孙!
白山黑水,林海雪原,才是我们真正的来处!
从今往后,我们只认这个身份!”
为了彰显这决绝的切割,黄台吉选择了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行动。
他命人取来剃刀,就在众人面前,亲手将自己脑后的金钱鼠尾发辫,
连同前额的头发,尽数剃去,只留下青渗渗的头皮,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光,
一个明显有别于后金标准发式的大光头。
“此身,此头,与旧日再无瓜葛!”
黄台吉摸着自己光秃的头顶,语气森然,
“愿随我者,便以此为新始!”
岳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第二个上前,接过剃刀,同样利落地剃光了头发。
接着是萨哈廉、济尔哈朗、德格类……
这些早已对沈阳失望、将身家性命寄托于黄台吉的宗室青年,一个接一个,以剃发明志。
最后,压力来到了范文程面前。
这位汉人谋士脸色白了又青,最终一咬牙,
也上前剃掉了头上代表已归顺后金的发式,露出了个光秃秃的后脑勺。
他清楚,这是投名状,是彻底背叛也必须背叛后金旧主的宣告。
在黄台吉的严令下,这股“剃发新风”迅速从核心层蔓延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