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光中的车队:黄土路上的迁徙
寅时的露水还凝在官道旁的草叶上,五百名护卫士兵已列队完毕。玄色的甲胄在晨雾中泛着冷光,长戟斜指地面,形成一道严密的屏障,将十辆马车护在中央。最中间那辆马车的帷幔是暗紫色的,四角绣着银线云纹,车轮包着厚铁,碾过黄土路时只发出沉闷的声响,透着与周遭肃杀气氛格格不入的体面。
刘邦坐在车厢里,指尖摩挲着车窗的木框。昨夜在驿站歇脚时,他让夏侯婴找来了一把小刀,悄悄在框上刻了个极小的“汉”字,此刻指尖划过那粗糙的刻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隐隐发疼。
“侯爷,该启程了。”车外传来护卫统领周平的声音,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这位年轻的羽林卫校尉,从接下护送差事起,就始终保持着这样的分寸——既不怠慢,也不亲近。
刘邦没有应声,只是将目光移向窗外。车帘被他掀开一角,能看到护卫士兵正有条不紊地检查马车的轮轴,给马匹上鞍。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连牵马的力道都仿佛经过精确计算,透着禁军特有的严谨。
“走吧。”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压过结霜的路面,发出“咯吱”的轻响。整个车队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在晨光中展开队形:前十骑开路,清除官道上的碎石与障碍;中间是十辆马车,刘邦乘坐的主车被护在最核心的位置;后五十骑断后,警惕地扫视着两侧的密林。
行至第一个村落时,天已微亮。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早起的村民正探头探脑地张望,手里还攥着没编完的草绳。看到玄色甲胄的士兵,他们先是吓得缩了缩脖子,随即又被车队中央那辆华丽的马车吸引,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那就是……前汉王?”
“听说被封了侯,要去洛阳享福呢。”
“享福?我看是被押着去的吧……”
窃窃私语声顺着风飘进车厢,刘邦却像没听见似的,只是望着田埂上的农人。那人穿着打补丁的短褐,正赶着牛犁地,铁犁划过冻土的声音,竟比车轮声还要清晰。他忽然想起沛县老家的二牛,也是这样,天不亮就下地,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停车。”刘邦对车夫说。
车夫愣了一下,看向车外的周平。周平勒住马,隔着帷幔问:“侯爷有何吩咐?”
“想看看。”刘邦的声音很平静。
周平略一沉吟,抬手示意车队暂停。他翻身下马,走到主车旁,保持着三步距离:“此地离驿站尚远,恐有惊扰,侯爷若想透气,可在车旁稍立片刻。”
刘邦推开车门,踩着脚凳下了车。清晨的寒风灌进锦袍,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周平立刻示意亲兵递上一件狐裘披风,刘邦却摆了摆手:“不必。”
他走到田埂边,望着那片刚被翻过的土地。黑褐色的泥土带着湿润的气息,混杂着枯草的味道,让他想起当年在芒砀山开荒的日子。那时他还是个逃犯,带着十几个弟兄,靠种地和打猎为生,倒也安稳。
“老人家,”刘邦对着那犁地的农人喊道,“今年的麦子种得早啊。”
农人抬起头,看到他身上的锦袍和身后的士兵,吓得手里的鞭子都掉了。他慌忙跪倒在地:“草民……见过大人。”
“起来吧。”刘邦弯腰捡起鞭子,递还给他,“我也是农家出身,不用多礼。”
农人哆哆嗦嗦地接过鞭子,偷偷打量着他,忽然“啊”了一声:“您……您是汉王?”
刘邦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路过。这地不错,墒情好,明年定是个好收成。”
“托大人吉言。”农人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去年打仗,地都荒了,今年太平了,可得好好种。”
“太平了……”刘邦重复着这三个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转身往马车走去,脚步比来时沉了些。
周平看着他的背影,对亲兵低声道:“记下来:辰时三刻,在陈家村外与农人交谈,问及农事,神色平和。”
亲兵在竹简上飞快记录,笔尖划过竹片的声音,在寂静的晨光中格外清晰。
二、沿途的目光:敬畏与疏离的交织
车队重新启程时,太阳已升至半空。官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挑着担子的商贩,有背着行囊的行脚僧,还有赶着羊群的牧民。看到这支护卫森严的车队,他们都远远避开,却忍不住频频回头,目光像黏在主车的帷幔上。
行至一个集镇时,街上的百姓更是挤得水泄不通。周平示意士兵维持秩序,却没驱散人群——天宇有令,此行不必遮掩,要让天下人看到刘邦“体面迁居”的景象。
“那就是刘邦?”
“听说他打了败仗,被新主帅封了侯。”
“封侯还带这么多兵?我看是押解吧……”
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好奇,有人鄙夷,也有人露出同情的神色。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被挤得差点摔倒,手里的糖葫芦正好甩到主车旁。刘邦从车窗里探出头,正好接住一串,笑着递给身边的护卫:“赏他。”
护卫掏出两个铜板递给小贩,小贩愣了愣,慌忙道谢,捧着铜板挤进人群,嘴里嚷嚷着“汉王赏的”,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
周平看在眼里,对刘邦的印象悄然改观。他原以为这位败落的汉王会消沉颓唐,或是愤懑难平,却没想到他竟能如此平静地应对沿途的指点,甚至还有闲心给小贩赏钱。
“侯爷倒是看得开。”周平在车旁说道,语气里少了几分警惕。
刘邦掀起帷幔,与他并排而行:“看不开又能如何?天下事,自有定数。”他指着街边一个捏泥人的摊子,“我小时候也爱捏这个,总把泥人捏成将军的模样,盼着有朝一日能领兵打仗。”
周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摊主正在捏一个身披铠甲的将军,神态威风凛凛。“后来呢?”他忍不住问。
“后来真的领兵了,才知道将军不好当。”刘邦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捏泥人只要有力气就行,领兵却要担着万千性命,一步错,就是尸山血海。”
周平沉默了。他虽是禁军校尉,却也参与过几场战役,自然明白这话的分量。
车队穿过集镇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忽然从人群里冲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布包,对着主车喊道:“汉王!老身是咸阳来的,给您带了些家乡的柿饼!”
士兵立刻上前阻拦,老妪却死死攥着布包,不肯松手:“当年您入咸阳,秋毫无犯,俺家老头子总说您是青天大老爷……”
刘邦示意士兵让开,亲自接过布包。柿饼还带着温热,显然是刚做的。他拿出一个,咬了一口,甘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像极了当年在咸阳街头尝到的味道。
“替我谢过老人家。”刘邦对老妪拱手,“也请她放心,如今的主帅是个仁厚人,咸阳百姓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老妪抹着眼泪,对着他连连作揖,直到车队走远,还站在原地望着。
周平看着刘邦将柿饼分给身边的家仆,忽然觉得,这位汉中侯的“体面”,或许不只是朝廷给的,更是他自己挣来的——那些受过他恩惠的百姓,终究没有忘记他。
三、江渡与夕阳:归途上的叹息
傍晚时分,车队抵达汉江渡口。江面上停泊着三艘大船,是提前备好的渡船,船身宽大,足以容纳所有士兵和马车。船夫们正忙着放下跳板,吆喝声与江风的呼啸交织在一起。
刘邦下了马车,站在渡口的石阶上,望着滔滔江水。夕阳的金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像铺满了碎金。江风掀起他的衣袍,吹乱了他的头发,却吹不散他眼底的复杂神色。
“这江,我渡过三次。”刘邦忽然对周平说。
“哦?”周平有些意外。
“第一次是逃命,”刘邦指着下游的方向,“当年被项羽追杀,从这里偷渡,差点被江水卷走。”
“第二次是出征,带着大军顺流而下,想着直取彭城,结果输得一败涂地。”
“第三次……”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就是这次了,却是以这样的身份。”
周平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江面,忽然觉得这滔滔江水像极了变幻无常的世事,载着人顺流而下,却从不由人掌控方向。
士兵们开始有序登船,马车被小心翼翼地拉上甲板,固定在舱内。刘邦最后一个登船,踏上跳板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南岸——那里是汉中的方向,是他经营了数年的根基,如今却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远方。
船缓缓驶离渡口,桨叶划开江水,发出“哗哗”的声响。刘邦站在船头,任凭江风吹拂。夏侯婴递来一件披风,低声道:“侯爷,风大,小心着凉。”
“没事。”刘邦接过披风,却没披上,只是搭在臂弯里,“你看这江水,不管两岸发生什么,它都照样流,多好。”
夏侯婴没说话,只是陪着他站着。他知道,侯爷看似平静,心里却比谁都难受——从汉王到阶下囚,再到这有名无实的汉中侯,这般落差,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江面上渐渐起了雾,远处的山峦变成了模糊的剪影。刘邦望着雾气中的江水,忽然轻声吟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这是他当年平定英布后所作的《大风歌》,那时的他志得意满,以为天下尽在掌握。如今再吟起,却只剩无尽的怅然。
“后面还有一句,”周平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转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末将幼时,曾听先生教过这首诗。”周平的脸颊有些发烫,“那时觉得霸气,如今听侯爷吟诵,才品出些别的滋味。”
“什么滋味?”
“孤独。”周平低声道,“站得越高,越孤独。”
刘邦笑了,这一次,是真心的笑:“你倒是个通透人。”
船行至江心时,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暮色像潮水般涌来。船夫点起灯笼,昏黄的光映在江面上,随着波浪轻轻摇晃。士兵们在甲板上生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起,混着江水的湿气,有种别样的安宁。
刘邦回到船舱,桌上已摆好了简单的晚饭:一碗糙米饭,一碟咸菜,还有一碗鱼汤。他拿起筷子,慢慢吃着,味道虽简单,却比宫宴上的山珍海味更合胃口。
“侯爷,明日就能上岸,再走五日,便到洛阳了。”夏侯婴说。
“嗯。”刘邦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的江面上。灯笼的光在水里碎成一片,像无数颗星星在闪烁。
他忽然想起吕雉的话:“你啊,就是心太野,什么时候能安稳下来,守着家过日子就好了。”那时他总笑她妇人之仁,如今却要去洛阳,过她当年期盼的安稳日子,只是身边没有了她。
夜色渐深,船在江面上平稳行驶,只有桨声和风声相伴。刘邦躺在简陋的卧榻上,却意外地睡得安稳。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沛县,在田埂上追逐蝴蝶,吕雉站在村口,笑着喊他回家吃饭。
四、蹄声渐远:余波中的平静
次日清晨,船抵达北岸。车队重新集结,踏上通往洛阳的官道。沿途的景象渐渐变得繁华,村落密集了许多,田地里的庄稼也长得更茂盛。百姓们看到车队,虽仍有好奇,却少了昨日的惊惧,甚至有人主动上前问路,与士兵们攀谈几句。
刘邦依旧时不时掀开车帘,望着窗外的田野村落。他看到新修的水渠,看到正在盖的新房,看到孩子们在路边追逐嬉戏,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
“这些,都是新主帅做的?”他问周平。
“是,”周平点头,“主帅下令减免赋税,兴修水利,还鼓励百姓垦荒,凡新开的荒地,三年不用交税。”
刘邦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是个做大事的人。”
车队行至一个驿站歇脚时,周平收到了洛阳传来的文书。他看完后,对刘邦说:“侯爷,洛阳的宅子已备好,就在城南的文兴坊,离太学不远,周围多是读书人和老臣,环境清静。”
“知道了。”刘邦正在看驿站墙上张贴的布告,上面写着招募流民屯田的告示,字迹刚劲有力,末尾盖着“洛阳令”的朱印。
“侯爷还在关心这些?”周平有些不解。
“习惯了。”刘邦笑了笑,“以前走到哪,都爱看看布告,知道官府在做什么,百姓在想什么。”
周平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哪怕身份变了,也改不了。就像刘邦,哪怕成了被软禁的侯爷,骨子里还是那个操心天下事的汉王。
夕阳西下时,车队在一片开阔的平原上扎营。士兵们升起篝火,烤着干粮,歌声在暮色中回荡。刘邦坐在篝火旁,看着士兵们打闹,脸上露出难得的轻松。
周平走过来,递给她一块烤好的羊肉:“尝尝?弟兄们打猎得来的,新鲜。”
刘邦接过,咬了一口,羊肉的香味混着烟火气,格外诱人。“你们的日子,也不容易。”他说。
“习惯了。”周平学着他的语气,“当兵的,在哪不是过。”
两人相视一笑,之间的隔阂仿佛在篝火的暖意中消融了许多。
夜色渐浓,繁星满天。刘邦躺在帐篷里,听着外面士兵的鼾声和远处的虫鸣,忽然觉得这样的夜晚很安心。他知道,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接下来的天下,是属于天宇的,也是属于这些渴望太平的百姓的。
第二天一早,车队再次启程。朝阳升起时,刘邦掀开帷幔,望着东方的天际,那里的云彩被染成了金色,像极了一个崭新的开始。
“加快些速度吧。”他对车夫说,“早点到洛阳,也好早点安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