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赤壁之战\/第295章\/焚舟为幕,死士潜龙渡江\/
子时过半,云脚压得更低。火在江心远处仍噼里啪啦地炸,像一群不肯睡的野兽;风从东南裹着潮湿的气,穿过桅阵与旗缝,吹得每一块盔甲都像要生出细细的毛刺。雾尚未全成,却在每一寸皮肤上长出了一层凉薄的汗。夜色像一张鼓到极紧的皮,要有人伸指在上轻轻一弹,这一夜就该裂开一道口子。
“焚舟为幕。”吕布站在首楼,手扶栏杆,语声不高,“用我们不要的船,替我们铺一面天幕;用他们再也回不去的路,替我们点灯。”
陈宫与贾诩对视一眼,齐齐拱手而应。
“选残船三百,分三层。”陈宫抬袖点示,“第一层置于暗线之后,近水轻焚,只出烟不出火;第二层在风口两侧,重油猛火,逼风上挑;第三层最外,取大船骨为架,置草裹、硝袋、桐油,间以湿幕压火——要的是烟幕,不要的是盲目。”
“潜龙。”贾诩接上,“以陷阵营、江盗水鬼为骨,混编三队:一为水下缚索,二为滩头封喉,三为林线断肋。每队各设‘锚心’三处,以铁钩、鹿角楔为齿,石笼为筋,锁住风口与泥脉。赵子龙以影骑为翼,不求杀,只求连。”
吕布点头:“甘宁,领水鬼三十,入水为齿;高顺,选死士百二十,以牛皮湿幕披身,从右湾潜渡;魏延、黄忠,分坐骨路两侧,遇影不缠,遇旗只剪;子龙,影从雾外,不入泥心。文远——”
张辽倚桅上,肩头的布带被汗水打湿,血迹在暗处发亮。他的眼睛却极亮:“末将在。”
“你是眼。眼在上风,眼在高处。”吕布看着他,“别让它烧。”
张辽抱拳,笑了一笑:“末将不敢眨。”
号令一一落定,鼓声未起,江面已动。并州匠作在甲板上像蚂蚁一般忙碌,火门、火伞、湿幕、石笼、鹿角楔、破链锥,一件件递过手。人手越忙,声音反而越小——杀人之前,静,才是兵的礼貌。
——
江面第一层焚舟很快点燃。那火不是放纵的,是被手里的术锁住了性子的火:油少,草湿,火不长牙,只吐烟。烟被风一兜,顺势向北压去,像一整面墨色的帷幕,从水面慢慢升起,去遮天、去挡月。第二层的火在两翼燃起,火舌不冲前,只往上卷,逼得风一抬,烟便被托起,向天里铺开;第三层的火延迟点燃,像乐曲最后一节压轴的鼓点,蓄了很久才落下,落下时“轰”的一响,寂静里的人心都跟着一颤。火海之外,江却黑得更深,像这夜另藏了一口无底的井,专收人心。
“幕成。”陈宫低语。
“潜龙。”吕布吐出两个字。
“下水!”甘宁压低声音,只一个音节,二十几道黑影便接连滑入江中。水像一口冰井,井沿上有火,井里有夜。甘宁咬着含铁的短啸管,牙齿轻轻一夹,气息从菖蒲芯里无声地吐出。他与水鬼潜入焚舟阴影下游动,江底的泥在脚背上擦出凉意,偶有断链、破桅横卧,像躲在夜里的骨。甘宁伸手摸了一下第一处“锚心”位置,桩已有人先插下,石笼也沉得稳,他把细铁链穿过鹿角楔的叉口,三绕两扣,一旋,“咔”的一声极轻,像把夜的一条脉扣住。
“第二锚。”甘宁在水里比了个手势。两名水鬼螺旋而上,从水面捞来一段烤得半焦的桅杆。桅杆上早打好孔,内塞油囊外裹湿布,油囊里掺了盐与硝,既要能点起火来,又要让火闷着走。桅杆与链缠成一束,像把水底的蛇绑上了刺。甘宁看它一眼,心里笑:这便是“潜龙”的鳞。龙不露头,露的是鳞;鳞若亮,头自不远。
滩头,陷阵营死士穿着牛皮湿幕,以膝为脚、以肘为手,贴着潮湿的泥一点一点往前挪。他们身上只带了手弩、骨刃、短钩与一段细索,连呼吸都用麻布裹着,免得白气冒出来。高顺走在最前,手拎一柄短锤,锤面裹皮,落地只发出闷闷的“噗”。他在滩头试探两步,泥脉软硬入掌,便在某处插下一根短桩,桩头刻了一个小小的“顺”字。死士们看见桩,就知道自己走的是筋,不是肉——筋能承,肉会陷。
“左翼两人,封喉。”高顺低声,声音像从泥里冒出来,“右翼三人,拉幕——第一幕先开三尺,待影过,再合。”
“喏。”
两名死士趴到滩喉,手指在泥下摸索,果然摸到一条细细的掣索。那是曹军自埋的,专门绊追兵的。他们不动声色,先在索旁埋下一个“齿”,齿是鹿角楔,头上刻了“兴霸”的粗字;再把索头轻轻挑起半寸,以草根掩住,虚置一陷。再右边三人抬起第一面湿幕,湿幕上滴着水,盐渍在边缘一圈发白。幕一抬,风就像被一只手轻轻按住喉咙,哑了一瞬。
“子龙。”吕布压声。
“在。”赵云的影从烟幕外掠过,轻骑列成斜线,马口都裹了湿布,铁蹄缠麻,踏在泥上几乎不响。他们沿焚舟边缘走,像夜里一群没有影子的鱼。赵云枪尖低垂,只在某些地方轻轻一挑,挑的不是人,是小旗,是路边放哨扎在地上的桩。他不去破阵,他只去“改节拍”。
“黄老将军。”陈宫抬手,“咬骨点位依次转东,弩不求伤,只求响——给他们听。”
“得嘞。”黄忠压着嗓门笑了一声,牙花间仍是一股火。他把第一台伏弩的角度再压低三寸,弩矢短重,出弦不啸,落地不爆,只在某一处泥边“叭”的一声,像人心一跳。雾中行军的人最怕的不是刀,是这“叭”,叭在脚边,脚就会迟一拍;脚迟,心便紧;心一紧,队形与节拍就会像被无形的手揉一下。
魏延躲在一丛倒芦苇后,刃藏臂内。他眼睛像狼,夜里也不眨。他不杀,他只等人影到他面前三步时,手腕一抖,短刃从两根指头之间弹出,挑对方的手背或腕筋——刀一脱,人便短一拍。他短了就退,像风从缝里溜进又溜出。
——
曹军这侧,金蝉之壳已立在芦苇夹道里独自敲鼓,影军沿骨路缓缓前行。许褚背旗,肩背宽得像一块铁。雾在他肩头淌水,水顺着筋与骨流下去,泥被压成一道一道浅浅的槽。他呼吸重而稳,重得像鼓,稳得像山。曹操在他身左半步,步伐短密,扇已弃,手搭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程昱与荀攸稍后,耳在听,眼在看。徐晃仍在最前,斧刃已卷却不歇;张合在后,长戟横腰,一目一光。
“烟幕。”荀攸压声,“他们焚舟,意在遮影与取风。此处风……偏了一线。”
程昱伸指摸了摸空气,指端湿咸里有硝:“湿幕拆风,火伞压雾。阳谋之后,再来阴活——咬骨、剪影、断肋。若不是许将军背得稳,旗早摇了。”
许褚不答。他的脚又丈了一寸,突觉脚踝边“嗒”的一声轻响。他并不低头,腿筋一紧,脚背往下一沉,硬把那一点挑在泥里、等待良久的“钩”踩断。他背上的旗纹在雾里动了一动,又稳住。
徐晃斧柄一挑,又被斧柄下藏的掣索拖了一下。他骂声“贼滑”,手不慢,换短柄斧,先砍掣索露头,再横扫树根。他破得有法,路便一寸寸开出来。他前脚刚跨,右侧忽地“叭”的一声,黄忠的短弩不偏不倚钉在他脚边泥里。他脚步稍滞,魏延的刃适时一挑,挑的是他侧后一个斧手的手背。斧手吃痛一松,斧脱手落地,泥里“卟”的一声,像把一口小气吹在夜里。
“警!”张合低喝,后队立整,盾微倾,护住腰肋。他不追,他剪影。两名并州影骑掠过,枪只挑旗角,他一戟横出,不去碰枪,只去剪影,剪的是马的影;影一短,人就本能地把身子向后一收。赵云不缠,收枪即走。影与影在雾里像两条看不见的绳,互相试,互相让。
“主公。”程昱近身,“前方似有一线烟空,此处可脱。”
曹操“嗯”了一声。刚要开口,远处有极轻极轻的一声“锵”,像冰细的银丝被人指甲轻轻一拨。许褚脊背登时又紧了。曹操目中一线亮,像看见了什么,又像没有。他笑了笑,不回头:“前去。”
他们去。并州的影与牙像一群不肯走的风,在他们四侧绕来绕去,却不扑上来死咬。曹操心里明白:这人不急。他不急,便在等——等风、等雾、等人错一步。他的耐心让人发寒,也让人敬畏。
——
江这边,焚舟之幕已厚。火不是璀璨的,烟却是实心的。烟吞掉星,吞掉月,吞掉江上几支最后不肯熄的灯。幕下,潜龙前行。
“第三锚。”甘宁在水里比了个圈,示意“成”。他指间轻轻一弹,一粒鲜亮的气泡“嘟”的一声冒出,又立刻被江吞了。他眯了眼,水下视野一片暗,却有极微弱的火漆流光在某些地方闪烁——那是油囊渗出的微光。他顺着光去,在一根破桅下摸到了一张网。不是他们的,是曹军自撤时坠的渔网。他“哼”了一声,把网顺手拉开,绑在刚固定好的链与桅之间。网轻,水里却有劲;只要有人脚一踏,整张网就会像一只无形的手,抱住那只脚。
“上岸。”他吐出两个字,与两名水鬼齐齐破水而出,背影在烟里只有一抹黑。滩边的泥凉得像死人脸,甘宁手肘一撑,整个人像蛇一样蜿蜒上来。他不直起身,他像一缕贴地的风,沿芦根往上挪。前方三丈,有两个曹军哨兵夹盾而立,嘴里嚼着湿咸的雾。甘宁侧耳,听他们说话——不是话,是牙齿在打战。他笑,牙很白。他左手往泥里一探,摸到预埋的“掣”。轻轻一提,“嘣”的一声极轻,二人脚下的泥忽有一陷,膝盖齐齐一沉。他不等他们叫,右手两枚鱼脊钩已从袖口弹出,钩住两人手腕,往里一扯,再松手。两人“呃”的一声闷响,身体前栽,甘宁手掌如刀,刀背一敲后颈,人便软了。他眼睛都没眨,回身用草把两个人轻轻盖了,露一个小小的呼吸孔,免得真死。
“喉封。”他比了个“完”字。后方两名死士立刻把细索从两棵芦根之间拉起,索很低,低到刚好能勾住人脚踝。他们把索头扎在一枚鹿角楔上,楔头刻着“宁”。
右湾,高顺的死士已经靠近第一处“滩肩”。那里是泥与林的交界,枯根横七竖八,像一排排倒下的旧枪。他手指在一根根根须之间慢慢摸,摸到一根有些硌手的。他轻轻刨开泥,里头果然藏着一枚铁钩。高顺不语,二指一拧,把钩倒转方向,再压回泥里。他用的力不大,却极准——钩尖如今朝外,敌人若急退,便会被自己埋的钩挂住腿筋。
“开幕三尺。”他低声,“让影过。”
两名死士把湿幕从枯根间抬起三尺,赵云的影正好从缝里滑过。赵云抬眼,枪尾一点,轻轻碰了一下那条刚被倒转方向的钩。他不语,眼里一笑。高顺也不语,唇角微动:便是这个劲。
“魏延。”吕布压声,“你试一试那边的肋。”
“拿人试,还是拿心试?”魏延笑,笑声极轻,像在泥里搅一搅水。他飞身出,短刃只是轻轻在对方盾缘上“抹”了一下。盾并未落,人却下意识把手往上一提。魏延已经退回。对方心里紧了一下:这边有人。紧,便慢;慢,便乱一丝。魏延要的就是这丝。
“黄忠。”陈宫在另一边抬手,“三箭响,不伤。”
“来!”黄忠放弩,三支短矢如三粒石子“叭叭叭”落在敌前三尺。他们脚步一齐错了半寸,徐晃在前,斧照旧走,步子却也迟了一下。他知道对面在玩心,他偏不抖。他一步比一步稳,斧一斧比一斧沉。
——
烟更厚了。焚舟不是无意义的烧,它像画师用重墨在天上拉帘。帘后,潜龙走到了河心暗浅的边缘。
“风侧。”贾诩忽然抬头,鼻翼轻微张开,“风又偏了一分。”
陈宫亦觉:“第三层火再添半袋桐油,压风。”
信号一出,火伞的位置略略偏斜,热浪上顶,风果然被迫抬头。江面低处就此形成一条更暗的影线——那是潜龙必须渡的线。再迟,雾成,风转,幕将散;再早,敌影未入窍,潜龙就只得孤悬。便是这当中一寸,叫人神经都绷成弦。
“主公。”高顺压声,“可行。”
吕布没有动,他只是把指尖在栏上轻轻敲了一下:一、二、三……停三拍,又一、二、三。死士们心里的鼓点与手下的泥脉对上了号,便同时前倾。人不是跑,是从泥里生出来的。他们肩背在前,胸腹紧起,脚趾像雀,悄无声息抓住泥,身体如蛇,一节一节滑过去。每过一根根须,每越一道水痕,便有一枚极小的木签插在泥里,上头刻着某人的名。那是死士给彼此留下的“活”——一旦身后的人迷路,只要摸到签,便知道有人在前走过,知道这里还能走。
潜龙队至滩肩,江水在这里变浅,泥与水彼此交融,像两条将死的蛇缠在一起。死士们把牛皮湿幕裹得更紧,整个人像一块石往水里滑。他们的呼吸浅得像没有。他们的眼睛里只有一个东西:对岸枯林下那一抹更黑的影。那影像一口被人捂住的井。井里有人声,短,重,稳。许褚。
“再低。”高顺把整个面颊贴在水面上,耳朵也贴在水面上。他要听水。水在说话——这里有逆潮,那里有涡;那里有暗石,这里有根。水里最诚实。它说完,死士便知道哪里该把肩放低一点,哪里该把膝抬高半寸。
“起。”他吐字,像一口泡在水里小小地炸开。
死士们从水里生出来。第一排人像两道阴影,贴着泥滑向对岸芦根;第二排人落在第一排之后两丈;第三排人则在后拉起一面半人高的湿幕,边走边撑,像龟背。湿幕不是阻箭,是断风——断了风,雾就不爱往他们脸上蹭,他们便能看远两尺。
“左堤,三步外有掣。”右侧一名死士低声告。高顺不看,他手心里那本小小的泥脉图在这一刻比眼睛更灵。他指尖往右一点:“过。”
前方三丈,甘宁与两名水鬼已经先一步上滩。他先试泥,泥硬——能跑;再试根,根软——能躲。他朝右侧竖起一根极短的芦签,上头划了一个“戈”字,示意“此处可攻”。他嘴角一咧:兴霸喜欢直的路,也喜欢直爽的人。夜很黑,牙很白。
“钩,放。”他压声。两名水鬼从袖中同时抛出两枚“鱼脊钩”,钩头向外,钩尾缀着细铁丝。钩落在泥里,轻轻一抖,尾上的丝便绷直。再把丝头挂在一根倒根上。如此三处,三处钩连成一条弯弓。有人若从此疾退,弯弓便会弹起,钩齿咬人腿。咬,不是杀。杀会惊。咬,只把人的骨节咔一下,让他记住:这里疼。
“子龙。”吕布的声音像从烟背后飘来,“影过右湾,莫入林。”
“在。”赵云从更外一重烟里掠过。他只在林外横了一枪——枪尾轻轻敲在一截露出泥面的枯根上,“咚”的一声极轻,像敲在人心上。他去得快,回得也快。他去的不是路,是心。
黄忠第三次“叭叭叭”,徐晃脚步又迟半寸;魏延的刀又“抹”了一下某人的指骨,某人骂,又忍。张合仍旧剪影,他剪得越从容,赵云笑得越淡。二人隔雾如棋逢对手,各自知彼此手里都有余招,却都不愿在这第一线里下。棋盘,远在前头的枯林口与泥滩之后。
——
焚舟为幕终见其用。幕下的潜龙三队,终于在枯林前的浅洼同时露头。
“锚心——就位。”甘宁抬指,三处铁链与桅残在泥下重重一扣,像三根钉钉在水底。链向外拉,桅向里压,石笼沉,鹿角楔卡,泥脉轻轻一颤,又沉,像一口久病的人忽然喘了一口气后,决定再睡下去。钉住。
“封喉——合。”高顺的死士把两侧湿幕合上,只留中间一条能容两人侧身而过的“喉”。喉口低,低到人必须弓腰弯背,双手前探。人一弯,背就露;背一露,弩就能“叭”。黄忠在更后处笑了一声,又“叭”了三下。不是伤,是教。
“断肋——起。”魏延从左侧刃出,出得浅,收得快。他不取人,他挑“肋”,挑“肋”的意思是挑阵的侧翼。阵肋一疼,队形便要缩。阵一缩,旗便露。许褚背旗,背更沉。他不回,他只背。他的脚下忽地“嗒”的一声,先前倒转方向的钩终于咬住了某人的靴底。那人“啊”地一声,身体前扑,但背后有人一把扣住,硬是没让他倒下。许褚压下肩,旗仍稳。
“许褚。”曹操压声。
“在!”许褚的声在雾里像石。
“再走三十步——脱第二壳。”曹操的唇角极轻地动了一下,像有人拿一根细针在他嘴角轻轻戳了一戳,“雾厚,影乱,壳响——让他们以为我们还在。”
“喏!”
程昱匆匆在旁:“此处有浅洼,右边可避。”
荀攸却摇头,目光凝在雾脚某处:“避得太显。——以声遮影。”
曹操点头,指尖一松,远处芦苇夹道里鼓声再次急促,火伞又偏。声军的壳又响。并州弩一停,陈宫笑:“他们以为我们只看刀,不看心。”
“子龙。”吕布低声,“再挑一根‘自索’。”
“在。”赵云折回,枪尖轻轻一点,挑断了他们自己埋的一个小绊。那绊位于“舌根”要过的一线。士卒脚步一下轻了。轻,不是好事,轻便快;快,便易错。贾诩在不远处,笑得比夜更黑:“心上多一分轻,就要少一分稳。”
“兴霸。”吕布又唤,“你的钩太疼,会把人惊跑。”
甘宁“嘿”的一声:“知道了。”他把第三道弯弓的钩齿往里再压半寸,牙就不露了,只留下牙根。他举目朝滩外望了一眼,蒙蒙胧胧之间,有一枚极小极小的冷光在雾里闪了一下——那是主公的戟背反了个光。他咧嘴笑:我们都在。
——
潜龙既渡,焚舟成幕,滩头有喉,林中有肋。三处“锚心”坐实之后,整片滩像被悄悄装上了齿轮。风从江面压来,被湿幕一层层拆散,落到地上只剩七成力;雾从云脚落下,被火伞一拨一拨推走,在某些地方浓,在某些地方稀。稀处,便是并州人的“眼”;浓处,便是曹军的“心”。眼看心,心看眼,两边都笑,笑里都藏刀。
“可收。”陈宫看着滩线上的那些极小的暗号,轻吐两个字。
“不可。”贾诩摇头,“再给他一寸路。人的心要活过来一次,才肯真正失手。”
吕布“嗯”了一声,不再言。他只是抬起手,指背极轻地敲了敲栏,一下、一下、又一下。他的目光穿过烟幕、穿过雾线、穿过高顺的湿幕与甘宁的钩线,落在枯林外一条更细的影上——那是许褚背旗的影。影在动,动得稳。他心里赞:背得起,就是人才。背到这一步,还能不乱,就是铁人。
“主公。”张辽的声音从上风处传来,喉头带血,却仍利,“北面小丘背后,有一线更黑的影,似是护旗亲卫。步伐短、密、齐,队列刀鞘不响。”
“嗯。”吕布点头,“那是心的影。”
“要不要打?”陈宫问。
“现在打,打不了,反受气。”贾诩笑,“打心,不打影。心往哪儿走,我们便在哪儿设‘骨刺’。打到‘骨刺’,心自疼。”
吕布把手握在栏上,掌纹里的汗被夜风吹得发冷。他忽然轻声道:“焚舟是幕,潜龙是心。幕遮人眼,心要过江。心过了,才是命。”
“命,今晚不好取。”陈宫道。
“取命也不必在今夜。”吕布道,“今夜要的是‘线’——把三条线拉过去:水下之线、滩头之线、林中之线。明夜,等东风散,等雾薄,等火沉,我们再收。”
“谨记。”
——
滩头忽有一阵骚动。不是大的,是那种连风都要侧耳去听的骚动。魏延从左侧斜出,短刃横了一下,又收。不是挑人,是挑在旗边的那根细缰。许褚的手立刻一紧,肩往后一沉,旗便稳住。那一下紧,带起后方数十人的一瞬齐顿。黄忠“叭”的弩便恰好落在那一瞬的脚边。脚下泥里“叭”,心里“叭”,两声叠作一声,便有人在心里骂:这老不死。
“左后,剪影。”张合忽然转腕,长戟横扫,扫向一个从雾外掠来的影骑的影。影骑几乎是用时间来换距离,张合用的也是时间——他不求打中人,他求剪去了那骑的影,让对方心里短了一寸。赵云跳马而回,槊尾一点,远处一面小旗“啪”地折断一角。他笑了笑:彼此彼此。
“许褚。”曹操的声音更低,“再忍三十步。”
“喏!”
前方浅洼边,甘宁的“弯弓”终于咬住了第一块骨——不是人,是一只木轮。那是曹军自备的小车,专载旗、鼓与药料。木轮被钩住,车身一歪,后方两名小校一时看不清,脚下一滑,撞入湿幕边。湿幕像水,又像墙,把两人轻轻弹回,弹进魏延早埋好的一片浅钉里。浅钉不高,只高过泥面两指,钉头磨平,踩上疼,不致命。两人吸气,许褚背旗的肩又沉了一寸。沉,不是负担,是一种把所有东西往自己身上压的执拗——越压越稳。
“够了。”贾诩忽然笑,“他们会从右侧枯林外那条更窄的‘骨缝’脱第二壳。我们‘潜龙’三队都已越江,锚心稳,喉封合,肋已疼——可以收。”
“收。”吕布吐字。
“兴霸,撤一线钩刺,留半齿;高顺,合幕,关喉,只留‘人肩’;魏延,别再抹,把刀收进肘里;黄老将军,弩转高一尺,打声,不打人;子龙——”
“在。”
“影至枯林外十步,挑一根我们自己的绊。记住,是我们的。”吕布笑,“让他们再快半步。”
赵云笑了,笑意清:“谨遵。”
他挑断一根藏在枯根下的自索,那本是并州人预留给自己追击时用的“稳步”,此刻轻轻一挑,路便再轻半寸。许褚背旗,这半寸变成了他的福。旗再稳了一线,他背着走过去,第二壳在枯林外脱。鼓响,影缓。并州弩一停,陈宫收手:阳谋,至此奏完上半阙。
“子龙。”吕布忽然又唤,“去看一眼他们脱壳后第一口气,记住。”
赵云马如淡影,人如清风,一闪而去。片刻,他回:“第一口气很短。他们忍得住。”
“好。”吕布点头,“忍得住,才配当对手。”
他转身看江,焚舟为幕之火在第二层渐渐降下,烟却还在。幕像天幕已挂,潜龙三队在幕下越线成功。江风在湿幕与火伞之间被拆得七零八落,落到地上已不再尖利。并州军的旗低伏,弩撤后线,陷阵营把风幕扎紧,像关上了一道不咳嗽的门。
“记册。”吕布道。
贾诩提笔:“焚舟为幕——成;潜龙三队——水下缚索三锚心立,滩头封喉合,林线断肋试,皆成;敌第二壳——脱。”
陈宫补了一句:“许褚背旗——可记。”
吕布“嗯”了一声,目光仍在远处。他忽道:“兴霸。”
甘宁应声,像从泥里长出来。
“你这牙,明夜还用。”吕布笑,“今晚别咬狠了。”
甘宁咧嘴:“兴霸的牙,咬人有数。”
“高顺。”
“在。”
“你的门,明夜再开一次。开的时候,别开太大。”
“喏。”
“子龙。”
“在。”
“你把影带到他们心的旁边,别进去。”
赵云侧首:“谨遵。”
他忽然问:“主公可亲自渡?”
“我?我渡了,今夜要么尽灭、要么尽失。”吕布淡淡一笑,“今夜不取命,取线。明夜,取肋。后夜,取命。”
“谨受教。”
——
夜更深。焚舟为幕的烟在天上铺成厚厚一层,也在江心与滩头之间留下许多小小的缝。缝里有水、有风、有人的呼吸。潜龙三队稳稳趴在这些缝里,像伏在泥里的鱼,眼睛不合,心也不合。高顺的死士在湿幕之后轮着把刀在掌心里擦干;魏延把刃收进臂里,抬眼就笑;黄忠抖了抖弩弦,又压低,像护一口还没养肥的火;甘宁拨了拨泥里的钩,钩牙缩半寸,像一只笑到半途的狼;赵云把枪横在膝上,白气在枪锋上化作一层露。
张辽被两名亲兵扶着靠在桅后,他坚持自己站着,眼仍是眼。他低声对一名年轻的弩手道:“记住今晚每一处‘叭’的落点,明日、后日,你就会知道,哪一处该‘叭’更重,哪一处该轻。”
“诺!”年轻的嗓子在夜里细,却实。
江对岸,许褚背着旗走出了第二壳,他没有回头。他知道他背后有什么——壳、鼓、草人;也知道他前面是什么——泥、根、钩、牙。他的背比先前更直,肩比先前更沉。他忽然轻轻咳了一下,咳里的火被他咽了回去。他把身体再往前压了一寸,像把整夜的风都压在了自己肩上。
“主公。”荀攸压声,“可紧?”
“不紧。”曹操道,“稳。”
“稳。”许褚应了一声,像在答自己的心。
——
幕未落,戏未终。焚舟之幕已经搭起,潜龙的鳞已交给水;江风拆成了细条,雾只把人脸遮住半边;滩头的喉口低着,林中的肋初疼。并州军不庆,不鸣金,不擂鼓;曹军不言“亡”,不散旗,不散心。两边都收着劲,像各自握着一柄尚未亮出的刀。
天边最薄的一线黑微微发灰。雾还压着,风还吹着,火还在远处睡不踏实。吕布握戟而立,眼里有光,光很冷,冷得像铁,铁里却压着一寸热。
“焚舟为幕,潜龙既渡。”他轻声,“明夜,拆骨。”
风从他的指缝里穿过,像一个少年从幕后悄悄探头,笑了一下,又缩回去。江在黑里翻了一下身,泥也在黑里翻了一下身。夜,再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