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赤壁之战\/第296章\/飞爪悬崖,陷阵龙牙夺隘\/
夜被风磨得更薄时,江北岸的芦根尽头突起一脊黑,像一头伏卧的兽,背脊在雾里起伏。这脊黑便是“鹤背崖”,崖脚被水日日舔,岩皮油润;崖上有一线小道,绕半圈上去,便咽进一处石门般的狭口,人称“石脐隘”。谁执此隘,便能凭半百之卒卡住一线山风,把两岸人的脚步统统逼回泥里。
吕布立在首楼,手背贴着方天画戟的冷铁。江心远处,焚舟为幕的火已压成堆红炭,烟在高空缓缓铺开,像一只手把天盖住。身后陈宫、贾诩各执竹板沙盘,一线灯在风里细长,焰心吐着小小的蓝。
“鹤背崖只可夜取,不可日抢。”陈宫指在沙盘上,“日抢则影长,弩台可辨我人。夜取,雾与湿可藏声,湿可断火,雾可淬影。”
“石脐隘有‘石鼻’四处,近隘者二,远者二。”贾诩把四个小点按成井字,“‘石鼻’是自然露出的岩筋,飞爪若咬住石鼻,绞盘拉得稳。其余处——全是滑肉。”
“飞爪由谁?”吕布问。
“水鬼探路,陷阵登攀。”陈宫道,“甘宁先下水,贴崖摸石鼻;高顺携‘龙牙’登。‘龙牙’——即你上次提的‘楔阵’:一列十人,牛皮湿幕为盾,重楔为齿,入隘不转身,只前压。每一齿以鹿角楔扎地,扎住便不退。”
“子龙绕翼,影骑遮两侧弩台。”贾诩点,“黄忠不求伤人,只在崖腰‘叭’三处,定心稳步。魏延……挑手腕与踝骨,抹盾不抹肉。张辽——眼在上风,指飞爪落点。”
吕布把指节在戟杆上轻轻敲了三下,停三拍,又三下。节拍落下时,风也承认了:今夜的鼓在他指骨里。
“行。”他只是吐出一个字。
——
崖脚边,甘宁赤足立在薄水中,掌心摩挲一支飞爪。飞爪三齿,齿背裹着羊皮,齿尖浸了鲸油与桐汁,不为毒,只为润;爪柄上缚的是牛筋索,牛筋里又夹了马尾丝,油盐水里泡过,既韧且滑。他牙一咬,叼起那截黑色短管,轻轻一吹,气入管,声不出,水面却“叭”的一颗小泡吐开,随即合。那是他给水鬼的令:上。
十余道黑影无声贴着崖脚潜去,手臂外缠麻,膝处裹皮,指尖沾灰。甘宁用指背轻轻刮过崖皮,指上的老茧被苔藓湿出一点冷。他朝左上比了个“石鼻”手势,再朝右下比了个“假”的手势——那里是被水磨翘起的一片薄皮,一抓便落,落下去是十丈黑水。他嘴角一咧,露出一排白牙:兴霸不愿拿弟兄去试错,他先让岩石吃自己的爪。
第一枚飞爪在他手心里只打了一转,便腾空出去,像一条有意志的鱼,轻轻“叮”的一声,咬在第一处石鼻上。他不拉,他轻轻试了一试,爪齿在石里只颤了半寸,随即稳住。他又抛第二、第三,只在最该抛的地方抛,三枚飞爪的位置错成一个三角,牛筋索交错,彼此成势,彼此牵挽,若有一处松,另外两处就会替它再紧一分。
“锚心——成。”一名水鬼在水里做了个“绕”的手势。甘宁两指一弹,第二组飞爪如雨轻落,爪头无声,索尾轻颤,如一群耐心的蜘蛛开始织夜。他攀绳先上,胸前垂着一枚短锥,锥柄裹皮,锥尖反钩。他爬得极快,快到象是一条影,影在岩面上移动,指尖只摸有筋的地方,脚背只踩有牙的缝。他不喘,他把气泡贮在喉下——他早年在江里偷船,那时便练就这口阴气。
半崖,一线风从雾里横擦过来,把他额前的汗吹出一丝凉。他抬眼,石脐隘外隐隐有一支弩台,台上两人靠在枪上,迷迷糊糊地守着。他转腕,飞爪又出,去咬第二处远石鼻;继而在附近几处缝里,轻轻塞入细木楔,楔头刻着“宁”字。一切就绪,他回望崖脚,向下挥手:可上。
崖底的黑影如草里的鱼,一簇簇沿着牛筋索翻上去。他们不喊,他们不用力,他们把力分成一寸一寸,分给手指、腕、肘、肩、背,每一寸都只用一点,不多,不少。高顺在最前,与其说爬,他像在走:手去抓爪,脚去找齿,膝去贴皮,腰去借风。他背上一整片牛皮湿幕,被水浸得沉,沉却稳,挡着偶尔落下的碎砂碎泥。他左手抓索,右手在半崖一个“眼”里塞入鹿角楔,楔头刻“顺”,轻轻一按,风就有了齿。
“龙牙。”他低声,声进岩。
身后十个人齐齐以身为楔,以楔为齿,顺着牛筋索错位攀上。每人腰间都挂着一块半臂长的黑木重楔,楔背也裹皮,楔头红得发暗,是烧炭与油浸过的颜色。重楔不为砸,是为“咬”:它一入石缝与泥脊里,便咬住不放。龙有牙,牙有根;陷阵营,今日先做这口牙。
“子龙。”吕布在崖下轻唤。
“在。”赵云的影从雾外轻飘入,手持枪,不骑。他把马临时交给亲兵牵远,自己带十余名影骑绕到崖腰两侧,各持短弓,弓不放矢,只备声。他们的位置被石与雾遮去一半,偶尔显出一线白甲,便又没了。
“老将军。”陈宫向黄忠一拱,黄忠笑,低低一招手:“‘叭’在三处:左边崖耳,右边石舌,正中石鼻。先左,后右,最后正中。叭,不伤,只响。”
“魏延。”贾诩看向芦根下的阴影。
“在。”魏延从一丛倒芦下猫出,短刃藏臂,眼在夜里明得像狼,“我挑‘手腕’与‘踝骨’。敌若失手失脚,自己便把自己往下拽。”
“张辽。”吕布抬眼。
“末将在。”张辽在上风小丘,单筒镜已架,目光透雾如针,“石鼻上风一线风更湿,右侧有‘回音坳’,飞爪落右,声会回。——宁子,往左再偏半尺。”
“得嘞。”甘宁在半崖上咧牙,手腕一抖,飞爪就偏了半尺。爪齿“叮”的一丝极轻的牙磕声,在雾里只响到了他自己耳朵里。
——
第一组人爬至半崖的一个狭台。此处石皮剥落,露出像骨骼一般的岩肋,肋间可踩两脚。高顺双膝一撑,把身子贴紧石壁,左手从背后摸出第一枚黑木重楔,楔头斜斜对着“肋”之一缝,右手短锤一落,锤面裹皮,声闷,楔便入。入不过一寸,停;再落,入又一寸,停。连三停,楔已咬住。身后第一人把牛皮湿幕往前一递,顶在他肩背上;第二人把自己的楔沿着他楔之外一个斜角再入;第三人沿另一个斜角补位。三楔合成一点,像龙口最前的三齿,咬住石壁。
“开‘门’。”高顺吐字。身后两人把牛皮湿幕同时左右一张,形成一个窄窄的“门”。门一开,风便从其中呼一口出来,又被湿皮折回,折到两旁去,便不直灌人面。门后两人轻轻移步,步子里带着门,门跟着人走。
黄忠第一记“叭”落在左边崖耳。弩矢短重,出弦不啸,落地不破,只在石上“叭”地敲出一小点白痕。弩台上那两个迷糊的守卒心口齐齐一紧,眼神下意识朝左一挪。赵云的影正好被他们错开。第二记“叭”落在右边石舌,守卒又把眼朝右挪。第三记“叭”落正中石鼻,那两人终于醒过半个眼,正要开口,魏延已从石缝下探出一片影,短刃轻轻一抹,一人的手腕便松,弩“卟”的一声掉在木板上,另一人伸手一抓,抓住了,却弄出一声细响。高顺把头微微一侧:敌,醒了。
“再上一齿。”他低喝,肩背往前压,整个人像一枚楔咬进石门。他不是冲,他是压。压不是一时用尽力,压是每一下都只多对方半分——半分、半分、再半分,等对方的力把自己吃空,而你还有半分。陷阵营的十个身位紧紧咬住,湿幕在前,重楔在下,一寸一寸地把“门槛”往里挪。
弩台上终于有人站稳,短弓一抬,箭往门缝里“嗖”地滑来。门缝忽然一合,箭头被湿幕轻轻一挑,尾居然先入木,像一根不合时宜的刺。弩手愣了一瞬,怒喝,又射。他不知对面开门、合门乃有节拍:开三尺、合五尺、再开三尺,三拍一组,正打他心跳将快未快的一刹。箭便总要迟或早半寸,从不肯与人心对齐。
“对面有‘门’!”弩台后有人喊。话还未落,张辽那一支镜子里看见了他嘴唇的形,就在那嘴形张到最大前,黄忠第四记“叭”稳稳钉在他脚边的木缝里。那人心口一缩,牙齿“咯”地咬合,喊声没出喉,反呛了一口气。
“徐将军!”弩台右侧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唤。徐晃!他不在此隘,却在侧道开路。他的斧风不至,声先至,高顺心中暗赞:此人步中有秤。
“张合!”另一路的号响短促。张合的剪影之术远远在后,此刻也开始调翼。二人虽不在隘,却遥遥以势护之——左右‘肋’被照看住,石脐隘里的人心自稳。
“主公。”陈宫看沙盘,“敌支援要至。”
“龙牙再进一齿。”吕布道,“以‘齿’压‘肋’,非以‘头’撞‘墙’。”
“诺!”高顺应,肩背再沉,一齿再咬。身后第四人把重楔由肩转到腋下,卡入另一条岩缝;第五人持短锤追上,落点不偏不倚,正打楔背斜角。两声极轻的“噗”,石缝里像被塞进两枚牙,风自那里拐了个弯,去舔别处。
“宁子!”张辽忽然低呼,“第三飞爪右侧有‘回声坳’,声会回——你要把最后一抛扔在左下。”
“收到!”甘宁牙间黑管一松,飞爪斜斜下抛,爪身在半空转了半圈,像一只燕子撞进石缝,“叮”的一声极冷的齿响,恰撞入岩筋。回声没回——它被石吃下去了。
弩台第二层有人点火,桐油灯被风一压,青烟吐出,又被湿幕打散。火光刚亮一点便被雾噬去,余下的红,只在弓背上打了个小小的印。魏延趁此光抹了一下另一人的踝骨,那人脚下一软,膝便跪,弩台上的弓弦“噼啪”乱作一团。
“子龙!”吕布声低,“两翼再添影,不挑旗。”
“谨遵。”赵云的影破雾而出,枪尾只轻轻磕在崖边两处突出的石瘤上,“咚、咚”。两声在石里传开,像有人给这崖敲了一对耳光。弩手抬头去看那两处,眼缘微露,那一瞬,陷阵营“龙牙”再进半寸。
“再上一齿。”高顺沉声,自己肩、肘、膝配合如齿轮,发力从脚掌往上推,每一寸都藏着下一寸的余。他忽听身后极轻的一声“叱”——那是陷阵老卒“兴”字班的暗令:右侧有人要扑门。他不看,他把牛皮湿幕的右角往上一挑,左角往下一压,门便向外斜出半尺。正待扑来之人猝不及防,被湿幕的边缘像水一样一裹,肩膀滑了一滑,冲势被偷了半成。高顺胯下一沉,重楔“喀”的一声再入一寸,对方的胸膛便抵上了楔背,心口被楔背木痕硌出一道暗印。
“合!”高顺一喝,门合,劲收,人退,楔不退。对面压人的人心里有一瞬虚空。他们不知自己已经被“龙牙”这一口口暗暗咬住,裸肉贴在牙根上,稍动,便要更疼一分。
“文远。”吕布在崖下仰望,目光穿过雾与湿,“右侧上临的小石肩有人藏斜弩,你看见了吗?”
“看见。”张辽的声音沙,却利,“往下两寸。”
黄忠“叭”的第五矢便落在那两寸上。藏弩之人一个激灵,斜弩的弦“嗡”的轻响被风吞了。魏延像一条滑进茅草堆的蛇,抹了一下他的手背。那弩落地,身体后仰,头却给自己后的人一拳搡了回来,破口大骂,没人理他。
弩台上终于有人喊出了“徐将军!”徐晃的斧风更近了一些,然而仍隔着一线窄谷。他不是来救隘,他来的是护侧。他护侧护得极稳,像在人家大门边站了一块石头,石头不动,野狗便不敢跳墙。张合的剪影在另一边亦到,轻轻把两翼那点由“叭”引出的乱绪抚平。他们这二人远远立势,势不需声,却在场中人的肋骨上留下一串看不见的手印。
“敌之两护稳。”贾诩冷冷道,“我们须快。”
“快,不乱。”吕布道,“龙牙再进两齿,以‘齿’撬‘关’。”
高顺吐出一口细细的气:“你们想要关?给你关。”他手掌一翻,背后第六、第七名死士同时把重楔递来。他不看,凭掌心的旧茧位置摸那楔的角度,斜插进另一道缝里。短锤一落,斜角再落,第三落时,他肩头猛地往前靠,把整个人的体重都压到楔背上,楔“喀”的一声深咬。他不退,借力再靠,肩胛骨里“咯”的一声细响——那是他自己的骨头在笑。
“门——开!”他低喝。湿幕往两侧一拉,门一开,看似给敌人路,实则给己人“气”。这一开之间,龙牙前列的两个人共同跨前一小步,脚尖还未落地,楔便先咬住,脚便稳。第三、第四人随之补位,像牙在肉里多伸出两颗尖。对面最前那人只觉脚底下地在往后跑,他不由自主地往前扑,正好把喉口塞到湿幕边缘的软肉上,软肉虽软,裹着牛皮,却坚,坚得像一条粗舌把人轻轻往旁一拨,他的喉就没有送到别人刀刃上,送到了楔背上——一下,不深,但疼,疼得眼泪都逼了出来。
“关——合!”高顺再喝,门合,重楔稳,一切退去时却比之前向前多了一寸。寸寸积,便是一尺;一尺积,便是一身;一身积,便是一隘。
“子龙。”吕布压声,“有一线‘空’在右侧上缘的石鼻后,把影抹过去,别留。”
“谨遵。”赵云的影轻轻拂过那一线“空”,像拿毛笔把纸上的裂缝抹平。他不杀,他只把裂痕变成纹理。对面以为那里从来就没有“空”。
黄忠的第六、第七记“叭”连续落下,落点不在敌,落在龙牙前两尺的泥里。那是给己人的鼓。陷阵营的脚步便与“叭”的节拍同:叭——步;叭——步;不叭——稳。节拍稳,心就稳。心稳,门就稳。门稳,楔便稳。楔稳,便可夺隘。
“再上一齿!”高顺身后的人齐声低喝,声不高,却齐。这便是陷阵营。所有的力都内收,所有的声都埋在骨头里,骨里却火。
——
崖顶石脐隘中,终于有一声带血的“杀!”被憋出来。并不是大军的怒吼,是被楔咬疼的人的爆破。这个“杀”字一出,反把他们自家队形打了一皱。魏延早等着这皱,短刃从两枚圆盾之间的缝里划了一下,不伤肉,割的是系皮。皮一断,两盾“喳”的一声轻响,彼此之间出现一线蚂蚁爬得过的缝。高顺正等这缝,肩头一靠,楔入,门开,龙牙便从那条蚂蚁缝里硬生生挤过去了半齿。
“许褚!”远处再听有人唤。许褚不在此边,他背旗在别处,但他的声从风里绕来——稳。一个“稳”字穿过雾,穿过木,一头扎进石里。对面的乱便被这一个“稳”轻轻按住。张合看见了,又剪两道影,把己军重新缝牢。
“敌内三人之稳,在此处为‘隐’。”贾诩冷笑,“既然隐,我们便不与三人争,我们与‘隘’争。”
“隘有‘锁’。”陈宫在沙盘上画,“锁在最内一块石‘舌’上。其上有铁环三,环中有旧绳痕。曹军以两车相缚扯住此‘舌’,使它不致被人摇动。——若断此缚,‘舌’失力,隘自软。”
“兴霸。”吕布抬眼。
半崖下,甘宁正与两名水鬼贴崖如三只壁虎。他们沿着石皮之下摸到那三枚铁环,环被风雨磨得赤红,里面塞着牛皮旧绳,绳头埋在石缝里。他不去硬拔,他用短锥挑挑,找开口;又用细链绕绕,找角度;最后两指一扣,链绕环,环借链,链借身,身借风,风借雾——他一拧,第一环“格”的一声把最后一点气吐了出来。第二环、第三环便容易了。三环松时,石“舌”像一条被人压麻了的小蛇,忽然要醒。一醒,它自己便微微动了一动——就这一动,隘里的力道顺势泄了一线。
“入!”高顺像一块石忽然长出筋。他整个人往前扑半尺,又往下一沉,背上的湿幕往两边一甩,像一对展开的暗翅,掩住左右两板弩弦的光。他左手一探,搭住“舌”边,右手重楔再入,“喀”的一声,楔背咬在“舌”根。龙牙十人齐齐一沉,腰为轴,胯为枢,脚为桩,把整个“舌”往内压了三分。对面的人齐齐吸了一口冷气——他们站的那片小地在动。
“门!——开!”高顺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亮。湿幕开,门缝里灌进来的不是敌人的刃,是夜风。风一进来,人就长了一点心。那点心在龙牙十人胸中一撞,撞得十支短锤齐落,“噗噗”的闷响像雨点打在泥里。楔再入半寸,半寸即是命:石脐隘从此时起,算不得“他们的”,也算不得“我们的”,而是“无主”的——谁稳,便是谁的。
“文远!”吕布抬手,指背在戟上轻轻一点,“上。”
张辽不咳了。他把镜收起,抽一口气,提弓。非杀弓,是号弓。弦一拨,没人听见,风听见了;风便把一缕细细的音带到赵云耳里。赵云的影忽然在右侧石肩上升了三寸,又落回去那三寸。他不该升,他为何升?——为了给对面看:这里有影。张合的眼神立刻剪过去,赵云又落回,剪到的只是一线雾。他的剪刀空了半拍。就在这半拍里,黄忠第八记“叭”落在石脐内侧一尺的泥里。陷阵营便把这半拍“叭”写进脚步:叭——步——叭——步——步。两步连,楔更深。
“关!”高顺合门,手掌往后一压,“稳!”
门合之处,龙牙十人的心也合。他们侧脸贴着石,鼻息极浅,浅得像石自己在呼吸。他们不喊“夺隘”,他们知道:这一口隘才刚刚放松了牙根,还没完全给到他们嘴里。他们再咬一口,就咬死;少咬一口,就要吐。
对面终于有有胆者怒斧来劈。斧不是徐晃的斧,却也沉得够人骨疼。那斧劈到湿幕上,幕以水性一卸,力便斜走。斧者脚下一滑,膝撞在楔背上,楔背上的皮翻出一小块,露出黑木。黑木一露,便像兽牙见光,吓住那人的眼。他举第二斧,手抖了半分。魏延在暗处看见,短刃一抹他的踝。他骂了一声,骂在喉里,不敢出。因为他怕一出声,自己心里的那把稳就要从喉咙里跑掉。
“再上一齿!”高顺声音低到像石缝里的风。他动,十人动,整口“龙牙”再啮三寸。至此,石脐隘的“舌”已经无法再被外头两车拖住。甘宁在下以链牵环,轻轻一拉,“舌”微偏。偏的这一瞬间,便是门轴再不归旧位的那一刻。
“隘——夺。”陈宫看沙盘,袖口震了一下。
“还没完。”贾诩盯住沙盘另一角,“关内有‘反舌’。”
“嗯。”吕布点头。他看见了——隘内更深处有一块倒插的石脊,若不压住它,它便会在你踏进去的一瞬,从侧面把你掀翻。他淡淡一笑:“顺。”
“在。”
“你的门,再开一次,开得比前两次小半尺。”
“喏。”
“宁子。”
“在!”甘宁在崖中笑得牙白,短锥一挑,最后一环断。
“子龙。”
“在。”
“你的影,从‘反舌’的背后写一笔,别让它看到。”
“谨遵。”
命令一出,诸路如水合拍。湿幕小开,风入,龙牙再进半齿,反舌露出一点朽痕;甘宁链断环软,石舌不复支撑;赵云影抹过反舌背面,像在纸上补白,反舌便“看不见”了;黄忠的第九记“叭”落在反舌前二尺,使陷阵的步恰好迈在最能承肉与铁之重的那一块石脊上。魏延最后一刀抹一名盾手的手背,那人手一松,盾歪,门便借着这歪,推开。
“开——!”高顺低喝。打开的是门,进的是一点点夜风,与一点点人的心。下一息,他肩背一沉,整个人与十人一体,把“龙牙”这一口,狠狠咬进了隘内一步。
——
“夺!”张辽在小丘上吐出一个字,像把胸里憋了一夜的血吐成一口清气。
“夺——成。”陈宫把竹片上“石脐隘”三个字重重划了一刀,刀划在竹上,发出一声干脆的“咔”。
“稳。”贾诩却不笑,“夺隘之‘夺’才过半,‘稳’是另一半。”
“稳由谁?”吕布问。
“由门、由楔、由影、由叭。”贾诩道,“最要紧——由你。”
吕布笑了一下,那笑淡得像夜最浅处的风。他提戟,手背轻轻拍了拍戟身,铁上回了他一丝极细的凉。他上前两步,不高、不快,像一个随手走进自家院门的人。高顺让开半尺,湿幕斜一偏。吕布的脚踩在反舌与石舌中间那一块最稳的石筋上,手中方天画戟并不高举,只是贴在臂弯,戟背与他胸口一线。他不看对面的眼睛,他看那块石,那块石此刻像一只被顺毛的猫。它在他脚下不炸毛。
“石脐隘,归我。”吕布低低吐字,不是喊,是记账。他的声音顺着石往里走,走到对面人的耳里,对面人竟有一瞬觉得,这话不是对他们说的,是对这块石说的。石若应,谁也动不走。
“关门。”吕布抬指。
高顺合门,门缝里只剩一线风。龙牙十人收了气,心却仍往前顶着。黄忠的第十记“叭”落在门缝一尺外,像把钉子轻轻敲在心口,这一钉,今日之“稳”便钉住。赵云退回影里,枪尾在石背上叩了叩,三声,停三拍,又三声——与吕布指节之鼓相合。魏延把短刃塞进臂中,抬眼看高顺,笑,露出一点白牙。甘宁在崖下一屁股坐在一处石瘤上,握着断环,笑骂了一句:“娘的,牙可真硬。”张辽远远抬手,镜下边缘微摇,像对着风点头。
远侧,徐晃站在侧道,斧背横胸,目光一寸不移。他知对方已夺隘,他不横来送死;他站着,把自己当一道挡风的石。他的“稳”,仍压在对方肩上。张合收了剪刀,望向这口隘,眼里是一线凉光:对手的“齿”确是齿,不是犬牙乱咬。许褚背旗的影子在更远处走,脚步仍旧短、密、齐。曹操立在旗后半步,扇不在手,他只看,眼里无惊,唯有两个字:记与忍。
“记——高顺龙牙,夺石脐隘;甘宁断三环,偏石舌;子龙抹反舌;黄忠叭定十处;魏延断腕踝。——皆记。”贾诩执笔如锥。
“忍——不追,不乱,不贪。”陈宫把“忍”字写在“稳”字旁。
吕布把戟轻轻往旁一靠,铁尾“咔”的一声与木合。那一瞬,他忽觉得戟背最细处像饮了一口风,风极细,细得像针,从铁里穿过,轻轻在他掌心划了一线。他眉心轻动,没说。他把手收回,像把那一线风也藏回掌里。
“隘夺,幕留,人退半步,楔不退。”他淡淡道,“今晚到此。——明夜,穿心。”
“诺。”众应,声不高,却齐得像一口井往里投了同样大小的石子,接连“咚咚”两声,又静。高顺卸下肩背的湿幕,把边缘拧干,水一线线流在石上,像给石洗脸。龙牙十人换人固守,重楔一个个用麻绳串起,像十枚暗暗露在夜里的牙。甘宁把断环与飞爪收拢,塞进皮囊,咬了咬黑管,黑管在他的牙下“嘎”的一声,象是也喘了一口气。赵云牵回自己的马,抚了抚它的鼻,马吐气出白。黄忠把弩弦缓缓放下,指背抹了一把汗,笑骂:“老胳膊也会紧。”魏延伸了个懒腰,骨节里“咔咔”,他笑,笑里像藏一丝对明夜的瘾。
崖下江风更凉,幕角被吹得轻轻颤。吕布立在风里,眼越过石脐隘,落在更深的黑处。他知道——这口隘,是明夜“穿心”的第一颗齿。齿已入肉,便有再咬的资格。他把指节在戟上又轻轻敲了三下,停三拍,又三下。风听懂了,像个少年在黑里探出头来,悄悄笑了一下,又缩回去。
从此,鹤背崖的夜里多了十枚牙。它们不闪,不耀,只在敌人心里隐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