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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的夜,从未如此亮过。
那不是月光,月亮早已被浓云遮蔽。也不是灯火,秦淮河的万家灯火在那片冲天而起的妖异光芒面前,渺小得如同萤火。
火,起于城东的栖霞山。
火光是绿色的,带着一丝诡异的蓝,像一块巨大的、正在燃烧的翡翠,将半个夜空都映成了鬼魅般的颜色。城中无数人从梦中惊醒,披着衣服冲到院中或街上,骇然地望着那片从未见过的天火奇观。
“走水了!是栖霞山的方向!”
“天爷啊,那是什么火?怎的是绿色的?莫不是天降业火,要烧死什么妖孽?”
“栖霞山……那不是马爷的……”有人刚要说出那个名字,就被身边的人死死捂住了嘴,惊恐地直摇头。
流言,比火势蔓延得更快。恐慌与某种隐秘的兴奋,在南京城的暗流中交织涌动。这座被权势压得喘不过气的城市,在今夜,第一次嗅到了一丝硫磺与反抗的气息。
马府之内,则已是人间地狱。
马士英站在庭院中央,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寝袍,那张平日里保养得宜、白净富态的脸,此刻因为极度的愤怒与惊骇而扭曲,青筋在额角和脖颈上如蚯蚓般暴起。他没有再咆哮,只是死死地盯着东方那片绿色的火海,身体因为抑制不住的狂怒而剧烈颤抖。
他所有的家当,他十几年来搜刮的民脂民膏,他用来打点朝中关系、豢养爪牙的根本,他权势的基石……都在那片火里。
“查!给我查!”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的血,“把所有人都给我派出去!就算是把南京城给我翻过来,也要查出是谁干的!我要把他碎尸万段!诛他九族!”
管家和一众护院跪了一地,噤若寒蝉,无人敢抬头看他。他们知道,马士英不是在说气话。一只被拔了牙、断了爪的老虎,只会变得更加疯狂和嗜血。
……
城东别院。
高墙同样挡不住那冲天的火光。
李香君站在庭院中,她还是穿着那身半旧的藕荷色衫裙,夜风吹动她的衣袂和长发,让她看起来像一尊随时会随风而去的玉像。
她静静地看着那片妖异的绿火,那双死寂的眼眸里,终于映出了一点光。
她不知道是谁做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知道,有人用一把最烈、最狂的刀,狠狠地捅进了马士英的心窝。那不可一世、视人命如草芥的马士英,此刻一定正在品尝着她日夜承受的、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
她没有笑,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那一直紧紧攥着、指节泛白的手,在这一刻,缓缓地松开了。
一直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的那块巨石,仿佛被这通天大火,烧出了一丝裂缝。光,虽然还未照进来,但风,已经可以从缝隙中透入了。
……
三层酒楼的雅间内,依旧温暖如春。
林渊就站在窗边,他没有看那场大火,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街道上那些惊慌失措、议论纷纷的人群。那神情,仿佛在欣赏一幅活的《清明上河图》,只不过背景换成了末日天火。
“这火,烧得比预想中还要好看一些。”他端起茶杯,对着窗外的火光虚敬了一下,语气轻松得像是在点评一场烟花,“盐烧起来,是这个颜色。阮大铖若是见了,怕是又能写出几首‘碧火焚天,鬼神泣血’的歪诗来。”
柳如是掩唇轻笑,她为林渊空了的杯子重新续上茶水,动作优雅,水流无声。这间小小的雅间,与窗外那个即将沸腾的南京城,宛如两个世界。
“公子这一把火,烧掉的,何止是马士英的钱袋子。”柳如是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妩媚,眸光却清亮如水,“更烧掉了他那身‘不可冒犯’的金漆。从今夜起,南京城里的人都会知道,马爷,也不是那么不可战胜的。”
“还不够。”林渊转过身,在椅子上坐下,脸上的闲适慢慢敛去,化为一种深沉的锐利,“烧掉的只是他的存货和浮财。他在官面上的身份,他在朝中和内廷的关系网,这些才是他的根。只要根还在,被砍掉的枝叶,迟早还会再长出来。”
他看着柳如是,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一个被逼到绝路的赌徒,会做出什么事来?”
柳如是沉吟片刻,那双会说话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会不顾一切地寻找新的赌本,会抓住任何一根看似能救命的稻草。他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贪婪,也更加不顾后果。”
“说得对。”林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所以,我们得给他一根稻草。一根足够粗,足够诱人,让他看一眼就想拼死抓住的稻草。”
柳如是明白了林渊的意思。她的眼中,也亮起了一抹兴奋的光彩,那是棋逢对手的欣赏,也是参与一场惊天豪赌的激动。
“公子是想……”
“马士英的根基,无非是权与钱。如今钱的这条腿,被我们打瘸了,他必然会拼命用权去补钱。”柳如是接过话头,思路如流水般清晰,“可远水解不了近渴。朝中的关系要打点,南京的爪牙要喂饱,这些都需要大笔的现银。他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她站起身,走到林渊身侧,纤纤玉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潦草的钱币形状。
“既然他现在是一头饿疯了的狼,那任何一块肉,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我们何不亲手为他准备一块呢?”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一块看起来肥美无比,实际上,却藏着剧毒的肉。”
林渊抬眼看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可以设一个局。”柳如是的手指在那个钱币图样旁边,又画了几个小圈,代表着江南的各大商会,“利用那些被他欺压已久的江南商会,出面搭一个台子。譬如,一个利润大到足以让他眼红,又能让他利用官府权力深度介入的‘项目’。比如……疏通漕运,海贸通商?”
“他现在资金断裂,必然会想尽办法拆借挪用,甚至会把官府的税银都投进去。只要他入了局,吞下了这块‘毒肉’,我们便可瞬间收网,让他不仅血本无归,更背上贪墨国帑的滔天大罪。”
柳如是说完,静静地看着林渊,雅间内一时间只有烛火毕剥作响。
林渊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看着桌上那个由茶水画出的简陋布局图。火烧仓库,是物理上的毁灭,简单直接,效果显着。而柳如是提出的这个计策,则是从人性的根本弱点入手,是一张用贪婪织成的网,更加阴险,也更加致命。
它能让马士英,自己把自己埋葬。
许久,林渊才笑了起来。
“好一个‘毒肉计’。”他伸出手,将柳如是画的那个布局图,轻轻一抹,水渍便消失无踪。
“不过,还缺一味最重要的药引。”
柳如是美目流转,好奇地问:“什么药引?”
林渊站起身,重新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那渐渐势弱,却依旧触目惊心的火光,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要让他相信这个局,就必须有一个他绝对信得过,并且能帮他‘摆平’官面上麻烦的人,来为这个项目站台。”
他顿了顿,回头看向柳如是,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玩味。
“比如说,一位从京城来的,手持尚方宝剑,专门负责巡查江南吏治的……钦差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