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郡王府坐落在京城西侧,不算奢华,但规制齐全,透着一种新贵特有的、尚未被岁月浸染的生涩气息。苏喆迁入王府的过程极其低调,没有宴请,没有宾客,只有内务府派来的几个管事和原本府中的仆役战战兢兢地迎接了新主子。
皇后似乎打定主意要将他“捧”起来,赏赐络绎不绝地送入王府,绫罗绸缎、古玩玉器、乃至一套郡王仪仗,做足了表面功夫。但苏喆心里清楚,这些不过是裹着糖衣的砒霜。他这位“安郡王”,在朝臣眼中,恐怕更像是一个被推到前台的傀儡,一个用来试探江南那潭浑水的石子。
他没有时间沉浸在王府的“安逸”中。钦差的身份意味着他必须尽快动身前往江南。在离京前,他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首先,是整合手中力量。他通过沈墨留下的绝密渠道,发出了两道指令:
一给沈墨:“江南,本王将至。所有产业转入绝对静默,非生死攸关不得启动。尔之任务,转为暗中观察,收集漕运相关各方之核心情报,尤其是其弱点与内部矛盾。待本王抵达,听候调遣。”
二给顾青衫(通过沈墨转达):“暂停所有商业拓展,潜心研究漕运历年账目、规章以及地方势力关系图。本王需要一份详尽的《江南漕务弊案摘要》及《各方势力关系析要》。”
他要将自己在江南的触角彻底隐藏起来,同时让最核心的两个人,一个负责收集动态情报,一个负责梳理静态资料,为他抵达后的决策提供支撑。
其次,是组建钦差卫队和随行人员。皇后“体贴”地拨给了他两百名禁军作为护卫,领队的是一位名叫赵虎的校尉,看着还算精干。但苏喆心知肚明,这些人里不知有多少是皇后的耳目。他无法拒绝,只能接受。
随行人员方面,他则以“体弱需人照料”为由,只带了小禄子、贵安、顺才等寥寥数名绝对信得过的旧人。他甚至以“研究沿途药材”为名,将张太医也“借调”到了钦差行辕,既多了层掩护,也算有个专业人士在身边。
离京前夜,苏喆独自在王府书房,对着摇曳的烛火,再次梳理自己的处境和计划。此去江南,凶险万分,但他也看到了机遇。若能在这盘死局中走活,他或许真能凭借这“钦差”的身份,撕开一道口子,积蓄起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
十日后,安郡王仪仗抵达江宁府。
钦差驾临,江南震动。码头上,江苏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等大小官员,以及漕运总督衙门的属官、本地有头有脸的士绅商贾,黑压压跪了一地。鼓乐喧天,旌旗招展,场面极其隆重。
苏喆穿着一身郡王常服,脸色在初冬的寒风中更显苍白,他在小禄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下官船,对着迎候的官员们露出一个虚弱而温和的笑容。
“诸位大人……请起。本王奉旨南来,只为体察漕运民情,一切从简,切莫……切莫因本王而扰了地方公务。”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码头,带着一种久病之人的气弱,却又有着皇族天然的威仪。
江苏巡抚钱文渊是个五十多岁、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人,连忙上前躬身道:“王爷一路辛苦!下官等已在驿馆备下薄酒,为王爷接风洗尘。”
“有劳钱大人了。”苏喆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将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不屑的眼神尽收眼底。
接风宴设在江宁府最豪华的“望江楼”。席间,觥筹交错,丝竹悦耳,官员们极尽奉承之能事,言必称“王爷年轻有为”、“陛下圣明”、“娘娘慧眼”,却对漕运梗阻的具体问题避而不谈,要么含糊其辞,要么将责任推给“刁民作乱”或“天时不协”。
苏喆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咳嗽两声,吃几筷子清淡的菜肴,并不多言。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体弱、温和、似乎对政务并不精通的闲散王爷。
宴席过半,漕运总督衙门的副总兵,一个名叫雷豹的粗豪汉子,许是喝多了几杯,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苏喆面前,大声道:“王爷!这漕运上的事儿,复杂得很!不是坐在京城里读几本书就能明白的!有些事儿,得过且过也就罢了,真要较真,嘿嘿……”他话语未尽,但其中的威胁与不屑,已昭然若揭。
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苏喆身上。
苏喆抬起眼皮,看了雷豹一眼,脸上依旧挂着那温和的、近乎懦弱的笑容,轻声道:“雷将军说的是。本王久病,于实务确实生疏。此来江南,也正是要向诸位大人多多请教。这漕运关乎国计民生,还需仰仗诸位同心协力才是。”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以茶代酒,向雷豹示意了一下,然后轻轻抿了一口。
雷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位王爷如此“软糯”,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些无趣地撇撇嘴,悻悻然地回去了。
宴席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各怀鬼胎的气氛中结束。
回到驿馆,屏退左右,苏喆脸上那温和懦弱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静。
“小禄子,都记下了吗?”他问。
“回王爷,都记下了。”小禄子连忙呈上一份名单,“席间对王爷最为奉承的是布政使刘明远,言语间多次暗示愿为王爷效劳;态度最为倨傲的是那个雷豹;巡抚钱文渊看似圆滑,实则滴水不漏;还有几个本地大盐商和丝绸商,对王爷似乎……颇为好奇。”
“嗯。”苏喆接过名单扫了一眼,“那个雷豹,查一查他的底细,尤其是和漕帮的关系。”
“是。”
第二天,苏喆以“旅途劳顿,需静养数日”为由,闭门谢客。他需要时间,等待沈墨和顾青衫的消息,也需要让江南这潭水,因为他这条“鲶鱼”的进入,自己先搅动起来。
果然,他闭门不出的这几日,江宁府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打听这位安郡王的底细和真实意图。有试图通过王府下人送礼探口的,有在茶楼酒肆散播关于王爷“体弱无能”流言的,也有暗中观察驿馆动静的。
第三天夜里,一份厚厚的卷宗,通过沈墨安排的绝对隐秘渠道,送到了苏喆手中。正是顾青衫整理的《江南漕务弊案摘要》及《各方势力关系析要》。
苏喆连夜翻阅。卷宗内容详实,条理清晰,不仅罗列了历年漕运中的贪腐、克扣、虚报等积弊,更深入剖析了其背后的利益链条:地方官府如何与漕帮勾结分肥,朝廷大员如何在其中安插人手牟利,乃至皇商苏家如何利用信息差和资金优势,在漕运梗阻时囤积居奇……
而势力关系图更是将江南官场、漕帮、商界乃至部分士绅之间的联系,勾勒得一清二楚。江苏巡抚钱文渊看似中立,实则与几个大盐商关系密切;漕运副总兵雷豹,根本就是漕帮出身,在帮中地位不低;而那个看似低调的皇商苏家,其触角更是延伸到了方方面面……
看着这份卷宗,苏喆对江南的困局有了更深刻的认知。这哪里是简单的漕运梗阻?这根本是一张由权力和金钱编织而成的、盘根错节的巨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合上卷宗,走到窗边,望着江宁府璀璨的灯火。
现在,他看清了这潭水有多深,也知道了水底下藏着哪些大鱼。
接下来,就是要决定,该从哪里,投下第一块石头,才能激起最大的浪花,却又不会让自己被瞬间吞噬。
他的目光,落在了卷宗中关于“漕帮内部派系争斗”和“皇商苏家近期异常资金流动”的记录上。
或许,可以从这里开始?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这江南,他来了。这浑水,他也要好好搅一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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