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戈壁的夜，和白日是两个极端。白天的酷热如同炼狱烘炉，夜晚的寒冷却如同冰窟。没有过渡，太阳一落山，寒气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刺入骨髓。天空中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在薄云后透出微弱、冰冷的光。风依旧在吹，声音却变了，不再是白日的干燥嘶吼，而是一种低沉的、呜咽般的呼啸，像无数冤魂在黑暗中哭泣。
队伍宿营在一处巨大的、如同被天斧劈开的岩石下。岩石投下的阴影，勉强能遮挡一些寒风。中间燃着一堆篝火，枯死的梭梭木在火中噼啪作响，跳动的火焰是这片漆黑死寂中唯一的光和热源，却也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射在岩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没有人说话。连续几日在死亡戈壁中跋涉，加上“千里蛇”如影随形的压力和“跗骨香”的阴影，让每个人都身心俱疲。除了守夜的人，其余人都裹着厚厚的毛毡，靠在岩壁或骆驼身边，闭目养神，试图恢复一点体力。但没有人真的敢睡死，耳朵都竖着，捕捉着风声之外的任何一丝异响。
后半夜，轮到李寻欢和郭嵩阳守夜。
两人隔着篝火，相对而坐。郭嵩阳年轻，精力旺盛，但连日奔波加上之前的激战，脸上也带着难以掩饰的倦容，他抱着那柄黝黑的铁剑，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篝火光芒边缘的黑暗。李寻欢则靠在一块岩石上，微微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但他周身的气息却如同绷紧的弓弦，感知着方圆数十丈内的一切动静。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柄薄如柳叶的飞刀，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绝对的清醒。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火声，以及彼此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突然——
一直如同石像般静坐、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汪小闲，猛地睁开了双眼！眼中精光暴涨，如同暗夜中划过的两道闪电！他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小心！有邪气！”
几乎在同一瞬间，李寻欢也霍然睁眼！他感觉到一股阴寒至极、粘稠如同实质的恶意，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悄然弥漫而来！那不是风，不是沙，而是一种……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牙齿发酸的细微振翅声！
“沙沙沙……沙沙沙……”
声音由远及近，开始还很轻微，像是春蚕食叶，但转眼间就变得清晰可闻，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带着翅膀的东西，正穿透浓重的夜色，朝着他们这片小小的营地扑来！声音来自头顶，来自左右，来自每一个方向！如同死亡的低语！
“什么东西？！”郭嵩阳反应极快，一把抓起铁剑，挺身而起，目光锐利地扫向黑暗的夜空。
就在这时，借着篝火跳动的光芒和云层缝隙中漏下的极其微弱的星光，众人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点点灰影，如同鬼魅般，从黑暗中浮现！越来越多，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是蛾子！一种通体灰暗、毫不起眼的蛾子！它们体型不大，翅膀上却隐隐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如同腐烂磷火般的微弱光泽！它们飞行轨迹飘忽不定，无声无息，不像寻常飞蛾那般扑向火焰，而是直接朝着营地中央的众人，俯冲而下！如同灰色的死亡之雨！
“是蛾子！灰色的蛾子！小心！”郭嵩阳厉声喝道，铁剑已然出鞘，剑风扫向扑面而来的蛾群！
“屏住呼吸！蛾粉有毒！”一个清脆却带着急促的声音响起，是林诗音！她已被惊醒，俏脸煞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锐利！她长期钻研医毒，对气味极其敏感，立刻察觉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极其淡雅、若有若无、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朽甜香！正是从那些灰蛾振动翅膀时抖落的粉末中散发出来的！
“是幽冥灰蛾！”谢颜也瞬间变色，声音带着一丝惊悸，“幽冥鬼姥的‘幽冥灰蛾’！蛾粉能乱人心智，产生恐怖幻象，直至癫狂而死！”
话音未落，噩梦已然降临！
灰蛾如同疯了一般，不畏死亡地冲向众人！赵无影怒吼一声，挥动掌风，将一大片飞蛾震碎！几名“沙狐”好手也纷纷出手，刀光闪烁，掌风呼啸，不断有飞蛾被击落，尸体如同灰色的雪片般纷纷扬扬落下。但灰蛾的数量实在太多！而且它们行动轨迹刁钻诡异，专门朝着人的口鼻耳目等要害扑来！
“呃啊！”一名狐影门手下挥舞短刀稍慢，被几只灰蛾冲破防御，翅膀上抖落的粉末沾到了脸上，他立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眼神瞬间变得涣散空洞，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手舞足蹈，状若疯魔！紧接着，又有两人中招，情况类似！
郭嵩阳舞动铁剑，剑风呼啸，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将靠近的灰蛾绞得粉碎，面对这无孔不入的诡异攻击，他守得异常吃力，额角已见冷汗。一只灰蛾趁隙从他剑网边缘钻入，直扑他面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寒光，如同暗夜中的流星，一闪而逝！
“噗！”一声轻微的、如同刺破败革的声响。那只灰蛾在距离郭嵩阳面门不足三寸的地方，突然爆成一团灰色的粉末，消散在空中。
是李寻欢的飞刀！他依旧坐在原地，姿势未变，只是指尖微动。飞刀之快，之准，已臻化境！
但飞刀虽利，对付这铺天盖地的小型毒物，终究是杯水车薪。更多的灰蛾突破防线，扑向众人！空气中那股诡异的甜香越来越浓，令人头晕目眩！
“聚到火堆旁！”林诗音临危不乱，娇叱一声。她迅速从随身携带的药囊中取出几样早已准备好的药材——一些干枯的、带着辛辣气味的草叶和几块颜色深褐的根茎，毫不犹豫地投入熊熊燃烧的篝火中！
“嗤——！”
一股浓烈刺鼻、带着清凉意蕴的辛辣白烟顿时从火堆中升腾而起，迅速向四周扩散！这药烟似乎正是那蛾粉毒香的克星！灰蛾一触及这辛辣的烟雾，仿佛被烈火灼烧般，发出极其细微的“滋滋”声，翅膀上的磷光瞬间黯淡，纷纷如雨点般坠落在地，挣扎几下便不再动弹。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甜香，也被这霸道辛辣的药味迅速冲散、中和。
众人闻言，立刻向篝火中心靠拢。李寻欢身形一动，已护在林诗音身前，飞刀连发，寒光闪烁，将几只侥幸冲破药烟、依旧顽强扑来的漏网之蛾精准地凌空击碎！每一刀都妙到毫巅，绝不浪费一丝力气。
汪小闲依旧静坐原地，对那些飞蛾视若无睹，但他周身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墙，灰蛾一旦靠近他周身三尺，便如同撞上一堵铜墙铁壁，纷纷震碎落下。他的目光，却穿透飞舞的蛾群和烟雾，死死盯着远处那片深沉的、仿佛孕育了这场灾难的黑暗，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这场诡异而恐怖的袭击，来得突然，去得也快。随着林诗音投入的药材燃尽，药烟渐渐淡去，空中也不再出现新的灰蛾。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最后几只零星的灰蛾也被击落。篝火周围的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灰蛾的尸体，散发着一种混合了焦糊和腐败的怪异气味。
营地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声。劫后余生，每个人脸上都残留着惊悸和后怕。那几名中毒的狐影门手下，经过林诗音的紧急施针喂药，虽然暂时压制住了毒性，不再发狂，但依旧眼神呆滞，身体微微颤抖，显然心神受创极深。
林诗音蹲下身，用一根银簪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地上的蛾尸，脸色凝重得如同结了冰。“没错，是幽冥鬼姥炼制的‘幽冥灰蛾’。此蛾需以秘法用尸气和特定毒花喂养，翅膀上的磷粉蕴含剧毒，能直接侵蚀人的神经。若非我恰好带了这‘醒神草’和‘苦艾根’……后果不堪设想。”
她抬起头，看向李寻欢，美眸中充满了担忧，“那老魔头人未至，毒先到。这说明她不仅知道我们的行踪，甚至可能……一直就跟在我们附近！”
这话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幽冥鬼姥就像一条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蛇，随时可能发出致命一击。这次袭击，与其说是为了杀伤，更像是一个严厉的警告和赤裸裸的示威——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李寻欢走到林诗音身边，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她的手因为紧张和忙碌而有些颤抖，指尖还沾着药草的碎屑。他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林诗音临危不乱、医术通神的感激，更有一种深切的、针扎般的疼惜。是他，将她卷入了这无尽的危险和纷争之中。
“辛苦你了，诗音。”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千言万语，化作这最简单的一句。
林诗音摇摇头，反手握紧他的手，努力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我没事，表哥。只是……接下来的路，恐怕会更加难走了。”
李寻欢点了点头，目光投向篝火光芒无法照及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眼神锐利如刀。幽冥鬼姥的阴影，如同这戈壁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但经此一役，他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林诗音不仅仅是需要他保护的弱女子，她更是这支队伍在对抗幽冥鬼姥邪恶毒术时，不可或缺的关键力量。
前方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与杀机。而幽冥鬼姥，显然已经张开了她的毒网。
汪小闲不知何时已站起身，走到营地边缘，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撮混合了蛾尸和沙土的粉末，放在鼻尖轻轻一嗅，眉头微蹙，沉声道：“磷粉中，还掺了别的东西……一种极淡的……西域迷迭香的味道。看来，跟踪我们的，不止一波人。”
线索，似乎又复杂了一分。
夜色，更加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