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多日的僵局,并未让陈宝玉气馁,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的斗志。这日午后,他决定亲自出去走走,呼吸一下市井的空气,或许能有新的发现。
他换上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头戴普通方巾,脚穿布鞋,彻底扮作一个寻常的游学书生,仅带了两名精干护卫贴身保护——两人也换上常服,扮作随从模样,一左一右,看似随意,实则眼神锐利,时刻警惕着四周。
他没有前往繁华的东市西市,而是信步绕至城南旧街。这里的街道明显狭窄破旧了许多,房屋低矮,路面甚至有些坑洼不平。茶馆、酒肆、杂货铺多为平民百姓光顾,人流嘈杂,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消息也往往更为原始鲜活。
他随意踱进一家名为“听雨轩”的老茶馆。门面不大,黑匾金字已有些褪色。馆内人声鼎沸,茶气、烟味、还有各种吃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力夫们围着桌子高声划拳,小贩们低声交换着市价行情,几个提着鸟笼的老者靠在墙角闭目养神,还有几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儒衫、看似落魄的文人在角落里摇头晃脑地议论时政,一副怀才不遇的激愤模样。
陈宝玉挑了个靠窗的相对安静的位子坐下,这个角度可以观察到大部分茶客。他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陕青茶,又叫了几样粗劣的点心,看似悠闲地自斟自饮,实则耳听八方,仔细捕捉着周围的谈话声。
嘈杂的声浪中,多是市井琐事、物价涨落、家长里短。偶尔有人压低声音提及“永丰仓大火”和“京城来的钦差”,也立刻被旁人用眼神或咳嗽声制止,显然对此事讳莫如深,不敢多谈。
陈宝玉坐了约莫半个时辰,茶已续过一道,仍无甚有价值收获。他正欲起身结账离开,忽听旁边那桌几个落魄文人的谈话,吸引了他的注意。
其中一人,年约五十许,面容清癯却带着深刻如刀刻的皱纹,鬓角斑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已有些磨损的蓝色旧直裰。他并未参与同伴对时局的激昂空谈,只是独自闷头喝着最便宜的酽茶,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眼神浑浊,充满了难以化解的郁结与一种深切的不甘与愤懑。
只听他的一个同伴说道:“张兄,何必终日愁眉不展?如今这世道,便是如此。你当年在督粮道衙门,那也是……唉,好汉不提当年勇,看开些,看开些……”
那被称作“张兄”的老者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抹深刻的痛色,声音沙哑地冷笑一声:“看开?如何看开?我张某人寒窗数十载,一生谨慎,自问于钱粮账目一道,未曾有过半分疏漏,更未贪墨一文!只因不肯同流合污,不肯在他们那套‘鬼账’上署名画押,便遭构陷排挤,被革去功名,逐出衙门!如今年老体衰,生计无着,只能在此地与诸位喝这苦茶度日……你叫我如何看开?这世道,嘿嘿……”他笑声凄苦,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
另一人闻言脸色微变,连忙压低声音劝阻:“张兄慎言!慎言!隔墙有耳!如今……如今可是有钦差大人在城里呢!说不定……”
“钦差?”张老者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亮光,随即迅速黯淡下去,嗤笑道,“只怕又是雷声大,雨点小!走个过场,最后……哼!官官相护,还不是不了了之!”他摇摇头,不再说话,只是重重地将粗瓷茶碗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宝玉心中猛地一动! “曾任督粮道衙门吏员……精于账目……因不肯同流合污被革职……”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火柴,瞬间照亮了他脑海中的迷雾!
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过了一会儿,那几位同伴似乎觉得无趣,又或是怕被牵连,相继起身告辞。只剩下那张姓老者一人仍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对着空茶碗发呆,背影萧索,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陈宝玉深吸一口气,对不远处看似在闲聊的两名护卫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保持原位,切勿妄动。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袍,起身,缓步走到老者桌前,拱手施了一礼,语气温和而谦恭:
“这位老先生请了。晚生方才偶闻老先生谈及钱粮账目之学,心下甚是钦佩。晚生游学至此,对此道亦有些许困惑,不得其解,不知可否冒昧请教一二?”他态度诚恳,以请教学问为名,最容易卸下对方的心防。
张老者抬起头,用浑浊而带着一丝警惕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陈宝玉,见是个衣着普通、态度谦和的年轻书生,神色稍缓,随即又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声音疲惫:“老朽一个落魄之人,胸中只有些不合时宜的迂腐之见,有什么可请教的。年轻人,还是安心读你的圣贤书,求取功名去吧,莫要打听这些没用的东西。”
陈宝玉并不气馁,自顾自地在老者对面的长凳上坐下,抬手唤来茶博士,温和却不容拒绝地道:“给这位老先生换一壶上好的武夷岩茶,再配几样精致的点心来。”旋即又补上一句,“一并记在我账上。”
茶博士应声而去。很快,一壶香气馥郁的新茶和几碟平日里这老茶馆绝少见到的精细点心便摆在了张老者面前。张老者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款待,神色复杂地看了陈宝玉一眼,嘴唇嚅动了一下:“阁下……这是何意?老朽与素昧平生……”
“晚生姓陈,游学至此,方才听老先生言谈,知是前辈贤达,心中敬仰,一杯清茶,略表敬意,不成谢意。”陈宝玉微笑道,亲自执壶为老者斟上一杯橙黄透亮的茶汤,“方才听老先生言,似曾在衙门掌理账目?晚生好奇,这官府之大,账目之繁,如何能做到……表面光鲜,滴水不漏,应付诸般核查呢?”他问得看似天真懵懂,像个好奇的学生,却巧妙地再次触及了核心。
张老者闻言,眼中警惕之色又起,他仔细看了看陈宝玉平静的面容,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声音里带着一种经历过黑暗的讥诮:“滴水不漏?表面光鲜?嘿嘿……小兄弟,你年纪尚轻,可知这世上,有一种账,叫做‘阴阳账’?”
“阴阳账?”陈宝玉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与好奇之色,“晚生只闻阴阳之道,却不知账目亦有阴阳?还请老先生指教。”
或许是陈宝玉温和无害的态度让人放松,或许是那壶久违的好茶勾起了些许昔日的体面感,又或是积压多年的满腔郁愤和不甘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似可以倾诉的出口,张老者叹了口气,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
“便是明里一套账,做得漂漂亮亮,数额、格式无不合乎规制,专为应付上官核查、审计;暗里呢,还有另一套账,”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奈与悲凉,“那才是真正的乾坤所在!记录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虚报冒领、克扣盘剥、利益输送……皆在其中!”
陈宝玉心中剧震,仿佛听到了最关键的那把锁匙插入锁孔的声响!他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求知的疑惑:“竟有此事?那……做这暗账,欺上瞒下,岂非需要极高明的手段?极易被察觉吧?”
“那是自然!”说到自己精通的领域,张老者眼中不自觉的闪过一丝昔日的神采和自信,但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被深深的恐惧取代,“非心腹熟手、顶尖高手不能为也!需得……”他忽然刹住话头,极其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圈,确认无人留意这边,才将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需得精通账理,更需深谙衙门规矩漏洞,心思缜密,做得天衣无缝才行!小兄弟,这些事不是你这等读书人该打听的!听多了,要惹祸上身的!罢了罢了……”
他摆摆手,端起茶杯想喝,手却微微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