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玉知道对方心理防线正在松动,但巨大的恐惧仍如冰水般浇灭着他刚刚燃起的一点倾诉欲。他决定不再迂回,再加一把火,以诚动人。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诚挚而坚定地看着老者,声音低沉却清晰,足以让老者听清每一个字:
“不瞒老先生,晚生……并非只为游学而来。晚生听闻陕西军饷积弊深重,万千戍边将士衣食无着,冻饿辗转于沟壑,心中愤懑难平!老先生既精通此道,又身负冤屈,难道就甘心让那些蛀虫硕鼠逍遥法外,继续啃食国本军骨,而令自身清白蒙尘,潦倒此生吗?难道就不想看到沉冤得雪,善恶有报的那一天吗?”
张老者浑身剧烈一颤,手中的茶碗差点脱手落下!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陈宝玉,嘴唇哆嗦着,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声音里充满了惊疑和恐惧。
陈宝玉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低声道:“晚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晚生只求一个真相,一个公道。老先生若能助我,我必竭尽全力,为您洗刷冤屈,让那些罪魁祸首,得到他们应有的下场!” 他没有直接暴露身份,但话语中的那份决心与承诺,已然超出了一个普通书生所能及的范围。
张老者死死盯着陈宝玉,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真伪。眼中恐惧、犹豫、积压多年的愤恨、以及一丝被重新点燃的、微弱的希望,激烈地交织着,挣扎着。茶馆里嘈杂的人声、碗碟碰撞声、伙计的吆喝声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两人之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张老者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向椅背,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深刻的皱纹中滑落。他声音颤抖,几不可闻,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解脱:
“……你……你可知……当年督粮道衙门里,有个……人称‘钱师爷’的人?”
钱师爷!
这个名字,如一道电光石火,瞬间划过陈宝玉的记忆!他在之前翻阅的那些残缺卷宗里,似乎瞥见过这个名字!是了,是前任督粮道参政最为倚重的心腹幕僚!
“他……他怎么了?”陈宝玉屏住呼吸,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他是做那‘暗账’的……顶尖高手!”张老者睁开眼,眼中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声音飘忽如同梦呓,“所有……所有见不得光的数目、款项……经他之手,都能做得……天衣无缝,账面平齐,任谁也查不出错处来!那本真正的、记录所有隐秘的‘暗账’……据说……据说只有他那里,存着最全的底稿……旁人……旁人经手的都是零散碎片……”
“他现在人在何处?”陈宝玉急切地追问,心跳加速。
“死了……”张老者声音空洞,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就在……就在钦差大人到来前一个月……突然就……‘暴病身亡’了……走得极其突然……衙门里谁也没见到尸首……只说急症,很快就发丧了……”
他猛地伸出手,枯瘦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抓住陈宝玉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急促地说道:“还有……还有他的家眷……老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夜之间……就从西安城里消失了!干干净净!左邻右舍都没听到半点动静!像是……像是被一阵风吹走了似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陈宝玉反手握住老者冰冷颤抖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力量,他沉声道:“老先生,您可知,那暗账……究竟记录了些什么?最终……会流向何方?或者说,谁在背后掌控这一切?”
张老者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极度恐惧地瞥了一眼窗外街上的人流,才将干裂的嘴唇凑到陈宝玉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道:
“……数额巨大……超乎想象……不止是克扣军粮、以次充好……还有虚报采买,倒卖军资器械……甚至……甚至……”他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最终挤出了更轻、却更致命的几个字: “……常有挂着‘秦王府’灯笼的马车……深夜……从后门进入督粮道衙门……一箱箱的东西抬进去……又抬出来……分量沉得很……那钱师爷……必定亲自在门口候着接待……灯火通明……但所有人都被支开……”
秦王府!
这三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终于在陈宝玉耳边轰然炸响!
虽早有预料和心理准备,但当线索真的如此清晰地指向这座西安城内最显赫、最森严、拥有着无上权势的亲王藩邸时,那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仍如同冰山般当头压下,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震惊与寒意。
然而,就在这信息冲击最剧烈的时刻——
茶馆门口骤然响起一阵粗暴蛮横的呵斥声与桌椅被猛烈碰撞的乱响!
“官府查案!闲杂人等统统闪开!妨碍公务者,锁拿问罪!”
只见四五名身着西安府衙公服、腰挎铁尺锁链、满脸横肉的凶悍捕快,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一名班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而冰冷,快速扫视全场,最后竟毫不迟疑,脚步咚咚作响,直直地朝着陈宝玉他们这桌逼了过来!
张老者一见来人,尤其是那为首班头冷漠的眼神,顿时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死死攥住陈宝玉的手腕,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绝望:“他、他们来了……是冲我来的……他们知道了……快走……你快走啊……别管我……”
不远处,两名龙鳞卫护卫瞬间起身,手已悄然探入怀中,按住了腰间暗藏的短刃刀柄,眼神冷冽如冰,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死死锁定那几名不速之客,只待陈宝玉一个信号。
陈宝玉心中念头飞转,电光石火间已闪过无数判断:是巧合?还是他们早已严密监控这张老者?或是自己进入茶馆时便被眼线盯上,迅速报了上去?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当真以“查案”为名抓人?还是……根本就是来行灭口之实?!
茶馆内原本嘈杂的空气瞬间凝固,剑拔弩张,杀气弥漫!
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眼看已无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