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公馆。
穿衣镜前,冯德麟脸色紧绷,一丝不苟地整理着他身上那件貂皮大衣领子,又仔仔细正了正头上的帽子,试图找回些许当年的威仪,但眼底深处却是挥之不去的疑虑,已然暴露了他内心的忐忑。
管家轻手轻脚推门进来,躬身禀报:“三爷,帅府派来的专车,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冯德麟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不耐烦地呵斥道:“帅个屁啊?!还帅呢?!让他等着!”
管家不敢多言,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房间里重归寂静。冯德麟踱到红木书桌前,沉默片刻,猛地拉开一个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把老式左轮手枪。他将其拿起,在手中掂了掂,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仿佛能给他增添一丝虚无的安全感。他眼神复杂地凝视片刻,最终,还是将其揣进了大衣内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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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府,会客厅。
“哎呀!三哥!咱们这是有多久没见啦!可想死弟弟我了!” 张作霖人未到声先至,带着极其热络的笑容迎了出来,亲自搀住冯德麟的胳膊。他心中笃信,只有没了兵权的三哥,才是好三哥。若放在五年前,冯德麟还是那个手握二十八师的冯师长时,他对冯德麟可没这股子热乎劲儿。
老张一边扶着冯德麟往里走,一边故作回忆状:“上一次见面是……”
冯德麟却不急不缓地打断他,声音平稳:“上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北京功德林监房,我刚出狱那天。”
他动作相当自然地将帽子摘下,递给一旁侍立的喜顺。喜顺也是老人了,对这位昔日的三爷不见生,恭敬接过。要知道,即便是那会子常威这样的寻常旅长登门,喜顺也未必会给个正眼。
“回奉天的第三天!”冯德麟补充道,思绪清晰无比。
老张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笑道:“哎呦!三哥真是好记性啊!” 他手上依旧搀扶着冯德麟,看似亲热,实则锐利的目光一直在细细观察对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波动,探寻着那好哥哥脸皮底下,是否藏有一丝一毫的怨恨余烬。若有,今日这场戏,恐怕就得换个唱法了。
冯德麟走到沙发前坐下,叹了口气:“那一次,多亏了老弟你力保啊!老段才刀下放生。唉,真是点塔七层,不如暗处一灯。我冯德麟,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啊!”
张作霖立刻装模作样地扭过头摆手:“哎……三哥言重了,哪里的话,都是兄弟我应该做的……” 他随即俯身,凑近冯德麟,语气带着同仇敌忾的愤慨,“老段可恶!执公法以报私怨!小人行径!”
“哎……不过三哥,老段他现在也是自食其果啦!”老张话锋一转,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似乎暗示他要不要我帮你继续搞他!
冯德麟点了点头,面容平静:“都过去啦!我冯德麟,不是那落井下石的人。”
张作霖脸上立刻堆满敬佩:“哥哥你的人品,雨亭我深知!所以今天请哥哥来啊,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三哥你一块合计合计,咱东北这趟车,往后到底该往哪开?”
老张这话看似请教,实则是暗藏杀机的试探!他在试探冯德麟是否还有不甘寂寞、企图复出染指军政的心思!只要冯德麟就势应下,或流露出丝毫此类意向,恐怕立刻就会引来真正的杀身之祸!
但冯德麟毕竟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狐狸,岂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他盯着张作霖看了足足三秒,忽然哈哈一笑,瞬间入戏,摆手自嘲道:“哎呦!雨亭你可别拿哥哥开涮了!我一个山野赋闲、整天在家数……数蚂蚁的老头子,能有什么见识啊?这国家大事,早就不掺和咯!”
张作霖:“哎……” 他看似遗憾地摇头,实则眼底掠过一丝满意。这第一关,算你识相。
他眼珠一转,又开始了第二轮试探,语气变得随意而亲近:“哥哥!看你这气色,是不是嘴里头没味儿?想不想……吸上两口啊?我这啊,刚弄来点最上等的云土!(鸦片)” 这又是一道催命符!他若坦然接受,代表他斗志已消,安心当个富家翁,戒心已除;他若推辞,则说明内心仍有防备,甚至图谋不轨,那今日想走出这帅府,恐怕也难了!
冯德麟心中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砸吧了下嘴,露出一副馋虫被勾起的模样:“嘿……你这一说,这嘴里头还真有点没味儿……怕是真得嘬吧两口,过过瘾……”
张作霖脸上笑容更盛,仿佛放下了最后一点戒备:“哎……嘿……这就对了嘛!来!喜顺!”
“到!”喜顺应声上前。
老张吩咐道:“让人赶快把烟具准备好,烧两管上好的烟膏,我和三爷一会榻上,要抽两口,谈点事!”
“是!”喜顺领命而去。
冯德麟呵呵笑着站起身:“呵呵呵呵……雨亭啊,你还真是客气啊!” 他刚作势要往内室走去。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瞬间——
啪嗒!
一个沉重的、金属质感的物件从他貂皮大衣的内兜滑落,掉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两人目光同时下移——赫然是那把老式左轮手枪!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张作霖脸上的热情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冰冷而漠然,锐利眼神直刺冯德麟。
冯德麟也完全愣住了,他看着地上的枪,又抬头看向面沉如水的张作霖,两人大眼瞪小眼,场面尴尬至极,危险的气息无声弥漫。他喉咙发干,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用一阵极其干涩、不自然的干笑来掩饰:“哎呀……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我这记性……”
张作霖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里听不出半分暖意:“哈哈哈哈哈……” 他缓缓蹲下身,捡起那把左轮手枪,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站起来,递向冯德麟,目光却紧紧锁住对方的眼睛。
冯德麟看着递到眼前的枪,手微微动了动,却终究没敢去接。
张作霖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听起来像是责怪,却又充满了压迫感:“哎呀,三哥,你说你上我这来,还带这玩意干啥嘛你……”
冯德麟避重就轻,闭着眼,无奈又带着点自嘲地拍了拍张作霖的胳膊:“我……我这不是……怕你黑了我嘛……” 这话半真半假,却也是此刻他能想出的唯一能找的借口。
张作霖立刻摆出一副“你太伤我心了”的表情,夸张地摇头:“哎……咦……三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张雨亭是那样的人吗?”
两人各怀鬼胎,并肩朝着楼梯走去,气氛看似缓和,实则暗流汹涌。
老张把玩着手里的枪,仿佛随意地说道:“三哥,你这枪也老了啊,膛线都快磨平了吧?一会走的时候,我给你换把新的,德国镜面匣子,保证好用!”
这话说得漂亮,实则是绝不会再把枪还给他了。方才冯德麟若是真敢伸手接枪,张作霖立马就会翻脸,让喜顺“送客”!此刻不过是找个由头彻底缴了他的械,以防这老家伙在吞云吐雾之时,精神恍惚之下,近距离给自己来上几颗“花生米”,那才叫冤枉。
冯德麟扭过头,甩了甩脸,故作洒脱:“我要那新玩意有啥用啊?一把老骨头了,在家放着也是生锈。” 他迅速转移话题,“对了,听说我大侄子六子,在吉黑两省剿匪,很是得力啊!真是虎父无犬子哇!”
张作霖心中得意,面上却谦虚:“还行吧,小子还算争气,没给我丢脸!”
冯德麟叹了口气,开始打感情牌,也是示弱:“唉,比起六子,我家那小子(冯庸)就不成器多了!当初在二十八师当团长干得好好的,说不干就不干了,非要跑去办什么学校!”
张作霖宽慰道:“哎!我看他当校长也当得挺好的嘛!造福桑梓,也是好事!”
冯德麟摇头,语气带着真正的落寞:“他呀,要是能有六子一半的坚毅果敢,懂得担当,我这当爹的,也就放心咯……”
说话间,已来到内室门口。喜顺早已恭候在此,垂手而立。
冯德麟率先一步踏进房门。在他身后,张作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将手中的左轮枪塞到喜顺手里,压低声音,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处理掉,能扔多远扔多远!”
“是!” 喜顺心领神会,紧紧握住那把惹祸的枪。
喜顺轻轻地将房门无声合拢。门内,是云雾缭绕的“谈事”;门外,是冰冷无情的现实。这场看似兄友弟恭的会面,实则交织着着权力、欲望与无尽算计的交锋!一合又一合的暗战,皆以张作霖的胜暂利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