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是在宫门前倒下的。
风雪未歇,她背着阿念一步步走回宫门,背影孤绝如刀削石刻。
守门内侍刚要行礼,却见那素来清冷寡言的才人脚步一滞,整个人猛然跪地,肩头剧烈一颤。
“才人?!”
众人惊呼未起,便见她七窍渗出黑血,指尖滴落的液体落在青砖上,发出刺耳的“滋滋”声,腾起腥臭白烟。
她的皮肤泛出诡异青灰,像是被无形之火从内里灼烧,经脉鼓动如蛇游皮下,唇齿间溢出的已不是血,而是浓稠如沥青的毒液。
烬瞳自虚空中浮现,石烬碑轰然落地,碑面裂纹蔓延,浮现出古老判文:“命油蚀体,阴阳逆流。”
他双目赤红,一把将碑压在沈青梧后心,碑身嗡鸣震颤,银焰自碑底升腾而起,瞬间封住她周身大穴。
可就在银焰触及她脊骨那一瞬,火焰竟泛起一丝幽蓝——如鬼火摇曳,似命火低吟。
烬瞳瞳孔骤缩。
那不是他的力量。那是……命火的颜色!
更骇人的是,沈青梧心口处,那个由地府烙下的“生”字印记,正与体内命油毒素缓缓交融,如同两股截然相反的河流,在她五脏六腑间交汇、缠绕、共鸣。
碑文突然浮现血色警告:
“毒化为引,命可借燃。”
烬瞳死死咬牙,额角青筋暴起。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的命,正在被炼成燃料。
每用一次审判之力,便是以自身寿命点燃阴火。
如今毒与印相融,等于打开了命火的引信。
她若再动能力,不等敌人覆灭,自己先成灰烬。
可她还在笑。
即便昏迷前最后一瞬,嘴角仍勾着一抹冷冽弧度,仿佛早已看透生死,只觉痛快。
偏殿内,阿念醒了。
宫婢正喂他米汤,手一抖,碗差点摔在地上。
孩子睁眼第一句话,不是喊疼,不是求救,而是轻声问:
“那个姐姐……她说火可以自己选烧水,是真的吗?”
宫婢怔住。
窗外铜铃轻响,风过檐角,叮咚如泣。
阿念望着那串铜铃,眼神空茫却清明,喃喃道:“我想告诉还在地下的哥哥们……不用再等点了。”
话音落下,偏殿烛火忽明忽暗,香炉青烟扭曲成一线,竟朝他掌心聚拢,凝作一朵微小银焰,转瞬熄灭。
宫婢吓得跌坐在地,而消息,已在半个时辰内送入乾清宫。
萧玄策立于龙案之前,手中密报已被捏得褶皱不堪。
他站在窗前,夜色如墨,唯有天边一道残月悬照,映得他侧脸冷硬如铁。
“她说火可以自己选烧谁……”他低声重复,嗓音低沉如刃,“她不是在救亡魂,她在教它们复仇。”
良久,他抬眸,目光穿透宫墙,仿佛直抵那昏迷中的女子。
“放行北境驿道。”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沿途设三十六暗哨,飞鸽传讯,一刻不得延误。”
“是。”暗卫伏地领命。
他知道她在找什么。他也知道,她不会停下。
因为她根本不是为了活下来才走这一遭的。
她是来改命的。
——而改命者,必先焚身。
三更天,通冥台。
阴风卷帘,一名盲眼老妪由两名黑衣宦官搀扶而入。
她身形佝偻,满头白发如霜,双眼覆着灰白翳膜,却在踏入门槛那一刻,忽然停步,鼻翼微动。
“空气里有焦味。”她沙哑开口,“不是烟火,是魂烧的味道。”
烬瞳默然让开,石烬碑悬浮半空,银焰护界。
老妪被引至中央,指尖轻触地面,炭条无声落下。
她没有看,却仿佛看见了整座王朝的命脉流转。
“三阵如鼎。”她低语,炭条划动,地面赫然浮现一幅巨大命网图,“一足断则倾,两足断则崩,三足俱毁……方解命缚。”
炭线勾勒,皇陵居中,西疆南脉已断,银痕消散;北境龙脊尚存一线幽光,如垂死之息。
“唯有三地同日破阵,才能斩断命祭根源。”她声音渐冷,“否则,残阵反噬,主持者将沦为命火薪柴,永世不得超生。”
沈青梧是在黎明前醒的。
冷汗浸透寝衣,喉间血腥未散。
她睁眼,看见烬瞳守在床前,石烬碑浮于头顶,银焰微弱闪烁。
“我……说了什么?”她哑声问。
“你要找一个会画命图的老画师。”烬瞳盯着她,“我们找到了墨命。”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撑起身。
手臂颤抖得几乎无法支撑,可她还是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通冥台。
风穿殿梁,烛影摇红。
墨命仍在绘图,炭线纵横,命网森然。
沈青梧走到桌前,低头凝视。
片刻,她抬起手,指尖蘸血,在命网图最北端,重重圈下一记。
血痕如刀,划破命局。
那里,正是北境烽台。
沈青梧的手指蘸着血,在命网图最北端划下那一圈时,指尖的剧痛几乎让她眼前一黑。
可她没有收回手,反而将血痕拖得更长、更深,像是一把刀从地图上剜过,斩断了某种无形的命脉锁链。
“那里关押着最后一个活守将。”她的声音嘶哑如砂纸磨骨,却字字清晰,“裴烈——当年唯一拒绝执行屠城令的边将。他没死在战场上,却被钉在北境龙脊的阵眼上,成了照命大阵的‘活祭桩’。”
她冷笑,唇角扬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他们不让英雄死得痛快,偏要让他活着,日日夜夜听着战友的魂魄被炼成油灯,看着自己的命格被刻进伪诏,沦为支撑皇权永续的薪柴。”
烬瞳眸色骤沉。
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折磨——不是一刀毙命的痛快,而是灵魂被一丝丝抽离、碾碎、点燃的过程。
裴烈活着,却比千百亡魂更接近地狱。
沈青梧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只玉匣,打开,一枚焦黑扭曲的骨钉残片静静躺卧其中,那是她从阿念体内剥离出的最后一块西疆遗物。
它曾深深嵌入孩童心口,作为“照命仪式”的引信,如今却成了揭开封印的钥匙。
“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她一字一顿,眼中燃起幽蓝火焰,“什么叫‘以命照命’。”
三日后,通冥台。
风止,云凝,宫中所有银符无故震颤,自行飞出各殿,如群鸟归巢,环绕承罪碑影盘旋不休。
一面青铜幡自地下升起,斑驳古拙,上书四字——首审:伪诏案。
沈青梧立于场中央,素衣染血,身形单薄如纸,可当她抬起双手,将骨钉残片投入火盆的刹那,银焰冲天而起,直贯穹顶!
火光中,万千面容浮现——有披甲将士临终怒吼,有妇孺抱婴惨死街头,有少年跪地求饶却被拖入火堆……那些本该湮灭于史册之外的冤魂,此刻尽数显形,哀嚎声穿透宫墙,连乾清宫内的萧玄策都猛然起身,手中朱笔折断于案。
“今日不开冥途,不请地府!”沈青梧声音冷如霜刃,响彻整座皇宫,“我们就在这里,审一审判不了的旧账!”
话音落,火盆炸裂,银焰化作锁链,贯穿虚空中浮现的三道诏书残影——正是当年伪造天命、构陷忠良、启动照命之阵的三大伪诏!
铜铃狂响,香炉倾倒,整个通冥台陷入一片鬼火交织的审判场域。
而远在北境风雪之中,那座悬于绝壁的铁笼微微一震,笼中披发男子胸口忽然剧烈起伏,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干裂的唇瓣微动,吐出一口带着冰碴的浊气——
他还活着。
镜头拉远,天地苍茫,唯有那一簇银焰照亮紫禁城一角,也照亮了命运齿轮开始逆转的起点。
而在沈青梧再度昏厥倒地前,烬瞳接住她颤抖的身体,低头看见——她指尖仍残留着西疆骨钉灼烧后的焦痕,黑如墨蚀。
石烬碑覆上她心口,碑面无声裂开一道细纹,三行倒书伪律缓缓浮现:
“罪自承……”
“命当偿……”
“诏——逆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