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在通冥台醒来时,天光未明。
冷风卷着残灰拂过她的面颊,袖口碎布猎猎作响。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仍残留着西疆骨钉灼烧后的焦痕——黑如墨蚀,深入皮肉,仿佛那不是伤,而是某种烙印,自血脉深处蔓延而出。
烬瞳跪坐在她身侧,石烬碑覆于她心口,碑面无声裂开一道细纹,三行倒书伪律缓缓浮现:
“罪自承……”
“魂归律……”
“判者伏。”
字迹逆写,血丝般蜿蜒爬行,像是有人用断指蘸着阴髓一笔一划刻下。
“有人在篡改你的契约。”烬瞳声音低哑,眼底幽火翻涌,“这不是地府律令,是伪文!是‘天律契’的毒牙咬进了冥途本源!”
沈青梧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看着那三行字,指尖轻轻抚过碑面。
就在触碰的瞬间,脑海轰然炸开——
无数女子的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凄厉、绝望、绵延不绝。
她们在梦中反复书写同一个句子:“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
画面闪现:一名嫔妃蜷缩床榻,指甲剥落,皮肤渗出朱砂,字迹深入筋骨;另一人双目失明,却仍以血为墨,在墙上一遍遍抄录宫规;还有一人疯癫大笑,撕开衣襟,露出胸膛上密密麻麻、自行生长的律条……
不是病。
是吞噬。
是规则本身化作了活物,啃噬魂魄,榨取阳寿,将人变成书写“罪”的容器!
她猛然睁眼,瞳孔泛起银焰:“这不是疫病,是‘天律契’在吃人。”
烬瞳沉声:“你感知到了?那些女子体内,已被种下‘律引’。每写一字,便献祭一分魂力,最终成为‘万律归心阵’的养料。”
“所以她们不是发疯。”沈青梧冷笑,“是被人逼着认罪。”
她撑起身,气血翻涌,喉间泛腥。
强行开启冥途的代价正在加剧,命油毒素与“生”字印记纠缠搏斗,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在肺里刮。
但她不能停。
若放任这“律噬”蔓延,整个后宫都将沦为无声的祭坛——而她,正是阵眼中注定被献祭的“主判”。
她换上御医服饰,掩住面容,悄然潜入冷宫。
荒草丛生,断瓦残垣间,一名才人蜷缩墙角,十指早已溃烂见骨,却仍在地面不停划写:“妾身有罪,罪不可赦……”
沈青梧蹲下身,指尖轻点其额,施展“人心之影”。
刹那间,魂体显现——
一卷燃烧的朱砂诏书缠绕她脖颈,火舌舔舐魂丝,每写一个字,魂魄便剥落一片,化作灰烬飘散。
更骇人的是,那诏书上的文字竟微微蠕动,扭曲成口器模样,如虫豸啃咬魂体,贪婪吮吸。
墨言。
真正的“墨言”——并非笔墨,而是以律为食、以罪为养的邪文活物。
它们寄生于伪造的天律之中,靠强迫他人书写“自我定罪”来壮大自身,最终汇聚成一场覆盖整个王朝的精神献祭。
她悄然取下一缕残魂,封入玉瓶。
转身欲走,目光却凝在廊柱之上——
密密麻麻的细小律文刻满整根柱子,深嵌入木,字迹边缘正缓缓渗出血珠,滴滴坠地,发出“嗤”的轻响,如同腐蚀。
这些律文……在呼吸。
她在冷宫每一处角落都发现了同样的痕迹。
窗棂、门槛、地砖缝隙,甚至枯井内壁,全被这种会“生长”的律文覆盖。
它们像藤蔓,又像脉络,彼此连接,隐隐构成某种阵法雏形。
“万律归心……以心为炉,以魂为薪,以判官之血为引。”烬瞳低语,“他们要让你亲手审判自己。”
沈青梧眸色冰冷:“谁在执笔?”
答案不在冷宫。
而在文渊阁。
深夜,月隐云层。
她借烬瞳之力屏蔽气息,悄然潜入文渊阁偏库。
这里尘封百年,专藏禁忌典籍,连皇帝都极少踏足。
空气中弥漫着纸页腐朽的气息,夹杂一丝难以察觉的腥甜。
她在层层叠叠的旧卷中翻找,终于在一具青铜匣内发现一本《天律纂例》。
书页触手刺骨冰寒,质地诡异——竟是以宫女经血混合朱砂制成,墨迹暗红,隐隐泛着肉质光泽。
翻开第一页,赫然写着:“凡入此册者,皆为律奴,生时不记名,死后不留骨。”
她继续翻阅,直至末页。
一幅阵图跃入眼帘——“万律归心阵”。
九千律条如蛛网铺展,中央阵眼标注一人名:
“沈青梧”。
她心头骤然一紧。
这不是巧合。
是猎杀。
是早在她重生之初,就已布下的死局。
那些冤魂、那些案件、那些她以为自己在审判的罪恶……或许全都是诱饵,只为将她引至此地,成为这场巨阵的最终祭品。
窗外风起,檐下铜铃轻响。
她猛地回头——
一道佝偻身影立于门边,背着巨大铜架,似负山岳。
架上万卷律书层层堆叠,无风自动,书页翻飞如翼。
墨奴。
天律守卷人。
他没有脸,只有一片模糊的阴影笼罩五官,手中握着一支通体漆黑的朱笔,笔尖滴落墨珠,落地即燃,烧出一个个微小的“罪”字。
两人对峙刹那,寂静如死。
忽然——
所有律书同时翻页。
哗啦啦——
纸页震颤,齐声低诵,声音重叠如潮:
“罪者现形。”沈青梧急退三步,脊背撞上冰凉的书架,尘灰簌簌落下。
可退路已断——四周空气骤然凝滞,一道由无数律文交织而成的猩红结界自地面升起,如活蛇般缠绕蔓延,将她困于方寸之间。
那些字不是刻的,是“长”出来的,从纸页、梁木、砖缝中自行滋生,笔画蠕动,仿佛亿万只血虫在啃噬空间。
墨奴不动,也不语。
他只是缓缓抬起枯槁的手臂,指尖轻抬。
刹那间,空中浮现出九千支朱笔虚影,每一支都通体漆黑,笔锋滴血,齐齐指向她的胸口——正是《万律归心阵》中“诛判之刑”的具现:九千律条共执一笔,以罪定魂,以文弑神。
沈青梧呼吸一窒,阳气被强行抽离,四肢百骸如坠寒渊。
命油毒素在血脉中暴起反扑,“生”字印记剧烈震颤,几乎要裂开皮肉。
她知道,若等这些笔落下,自己不是死,而是会被写成一段“罪录”,永世囚于律册之中,成为天律堂永恒的祭品。
不能死在这里。
绝不。
她咬破舌尖,鲜血喷溅额心。
“生”字印记轰然燃起银焰,那火不炽热,却极锐利,如裁决之刃劈开阴霾。
银焰顺经脉直冲双目,她在剧痛中睁眼,视界骤然清明——满室律书之上,竟浮现出层层叠叠的冤魂残影!
她们无声嘶吼,口唇开合,全是那一句:“我有罪……”
可那不是认罪。
那是被迫书写时,灵魂最后的哀鸣!
银焰触及结界,血墨瞬间沸腾,发出凄厉刺耳的嘶鸣,像是千万人同时惨叫。
那些律文开始崩解、焦化,竟有黑烟从中逸出——那是被吞噬多年的怨念,在真火照耀下终于得以喘息。
就是现在!
她扬手掷出玉瓶,瓶塞碎裂,冷宫才人的残魂呼啸而出,带着积年悲恸猛然撞击笔阵。
九千虚笔齐震,阵列微乱。
沈青梧借势冲出,身影如鬼魅掠向窗棂,破夜而去。
风割面颊,她一路疾行,肺腑如焚。
刚翻过宫墙落地,喉头一甜,一口黑血喷在雪地上,蜿蜒如蛇。
烬瞳现身扶住她,石烬碑嗡鸣震颤,映出她右眼瞳孔深处——一丝猩红细线正悄然游走,像有文字在皮下生长。
“律噬已经开始侵蚀你了。”烬瞳声音发紧,“他们不是想杀你,是要把你变成‘律本身’。”
沈青梧抹去嘴角血迹,冷笑如霜:“他们用血写律,我就用血破律。看谁的命更烫,能烧穿这伪天之法!”
翌日清晨,昭训才人沈青梧接到圣旨——文渊阁即日起由其协理典籍整理,为期七日。
殿外宫人窃语纷纷,皆道才人得幸,殊不知萧玄策御书房内,烛火未熄。
他批阅奏折至深夜,忽觉案前气息微变,似有阴风掠过纸面。
他眸光一沉,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宣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
查律。
笔落刹那,纸角无风自燃,灰烬飘散如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