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的严冬,寒风如同叛军的铁蹄,无情地鞭挞着关中大地。长安城这座昔日的不夜城,如今已沦为恐惧与绝望的渊薮。皇城之内,最后的决策在争吵与仓促中落定——玄宗皇帝决定“幸蜀”,美其名曰巡幸,实则为弃城西逃。
杜家简陋的马车,混杂在汹涌的逃难人潮中,艰难地驶出了延平门。杜丰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座在灰暗天幕下显得格外巍峨却又死气沉沉的巨城。城头旌旗歪斜,守城的兵士身影稀疏,眼神麻木。曾经车水马龙的城门洞,此刻挤满了拖家带口、哭喊连天的百姓,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他们认为可能安全的方向奔涌。秩序早已荡然无存,金吾卫的呵斥与鞭打,在求生的本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丰儿,莫看了……”宗氏紧紧搂着杜丰,声音哽咽,不忍再看那帝都沦丧前的惨状。
杜甫坐在对面,面色灰败,嘴唇紧抿,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国破家亡的巨大悲恸。他怀中紧紧抱着一卷诗稿,那是他一路所见惨状的记录,字字泣血。
马车在雷万春的驾驭和南霁云的暗中护卫下,艰难地随着人流移动。速度慢得令人心焦,道路上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牲畜和徒步的行人。哭喊声、咒骂声、牲畜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乱世流亡的悲怆交响。
“这样走下去不行!”杜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眉头紧锁,“官道拥堵,叛军骑兵一旦追来,我们就是待宰的羔羊。必须离开主干道,走小路。”
他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标注了隐秘小径的地图,指示雷万春寻找机会脱离主干人流。南霁云则提前探路,清除可能的障碍和危险。
经过一番周折,他们终于拐上了一条通往西南方向的、崎岖难行的山道。道路虽然难走,但人烟稀少,速度反而快了一些。然而,艰辛才刚刚开始。
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山脊,卷起地上的积雪,扑打在车篷和人脸上。马车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上剧烈颠簸,宗氏体弱,很快便开始晕眩呕吐。杜甫也因连日忧惧和奔波,脸色愈发难看。
杜丰将大部分御寒的衣物让给父母,自己只裹着一件旧棉袍,小脸冻得发青,却始终强打着精神,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不时给雷万春指引方向。
入夜,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停下歇息。不敢生大火,只燃了一小堆篝火,勉强取暖,啃食着冰冷坚硬的干粮。
“父亲,母亲,再忍耐几日,过了大散关,进入蜀地,情况或许会好些。”杜丰将水囊递给父母,轻声安慰道。
杜甫接过水囊,看着儿子在火光映照下那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坚毅,心中百感交集,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为父无能,累及家小……”
“父亲何出此言?”杜丰正色道,“乱世非一人之过。我们能安然离开长安,已是不幸中之万幸。只要人还在,希望就在。”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杜甫和宗氏焦虑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
然而,乱世之中,危险无处不在。
次日清晨,他们行至一处狭窄的谷地时,遭遇了一伙溃散的官兵。这些本该保境安民的兵士,此刻却如同匪徒,手持兵刃,拦在路上,眼神贪婪地盯着杜丰他们的马车和驮马。
“车上的人听着!留下车马财物,饶你们不死!”为首的一个队正模样的军官,挥舞着横刀,厉声喝道。
雷万春握紧了缰绳,南霁云的身影悄然消失在路旁的枯草丛中。
杜甫又惊又怒,挣扎着要下车理论:“尔等身为朝廷官兵,安敢如此?!”
杜丰一把拉住父亲,低声道:“父亲,此刻与他们讲不通道理。”他目光冷静地扫过那几十个面黄肌瘦、却目露凶光的溃兵,心中迅速权衡。硬拼,雷万春和南霁云或可胜,但难免伤亡,且会暴露实力,引来更多麻烦。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走了出去,对着那队正拱了拱手,稚嫩的脸上却毫无惧色:“这位军爷,我等亦是逃难之人,车马乃代步之物,财物亦是为求活命之资。若军爷急需,小子愿奉上部分干粮与些许银钱,聊表心意,还请军爷行个方便,放我等过去。”
他语气不卑不亢,同时示意雷万春取出准备好的一袋粟米和一小串铜钱。
那队正见出来答话的是个小孩,先是一愣,随即狞笑道:“小娃娃倒是懂事!不过,这点东西,打发叫花子吗?车马和所有行李,全都留下!”
他身后的溃兵也鼓噪起来,向前逼近。
杜丰眼神一冷。他知道,退让已无可能。
就在他准备发出暗号,让南霁云动手的瞬间——
“咻!”
一支利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精准无比地钉在了那队正脚前的地面上,箭尾兀自颤抖不止!
溃兵们吓了一跳,慌忙四顾。
只见山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十余骑人马,人人劲装结束,腰佩弓刀,为首一人,年约三旬,面容冷峻,目光如电,正张弓搭箭,瞄准着这边。
“光天化日,拦路抢劫,尔等眼中还有王法吗?!”那冷峻汉子声如洪钟,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队正看清对方人马精悍,装备齐整,绝非他们这些溃兵能敌,顿时气焰矮了半截,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你们是什么人?敢管军爷的闲事!”
“京兆杜陵,严武!”冷峻汉子报上名号,语气森然,“再不滚,下一箭,射的就是你的脑袋!”
严武?!郭子仪的好友,历史上那位镇守蜀中的名将!
杜丰心中一动,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他!
那队正显然也听过严武的名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再不敢多言,连忙招呼手下溃兵,狼狈不堪地退入山林,眨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严武收起弓箭,策马下山,来到杜家马车前,目光落在杜丰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杜家小子?你怎么会在此地?”他又看向从车中探出头来的杜甫,“子美兄!你们这是……”
杜甫见到故人,又是惭愧又是激动,连忙下车相见,将长安陷落、仓皇西逃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严武听罢,浓眉紧锁,叹道:“不想局势败坏至此!我奉郭公之命,前往蜀中公干,并联络沿途忠义,以为后图。没想到在此遇见你们。此地不宜久留,叛军游骑四出,溃兵为祸,你们随我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杜丰心中大喜,连忙代父亲道谢。
有了严武这支精锐人马的护送,接下来的路程顿时安稳了许多。严武熟悉道路,安排宿营、警戒皆井井有条,让杜丰一家得以喘息。
数日后,他们终于抵达了入蜀的重要关口——大散关。关隘之上,唐军旗帜依旧飘扬,但守关的将士脸上,也写满了疲惫与凝重。核查身份文书后,杜家一行人随着严武,踏上了那条以艰险着称的蜀道。
前路,依旧是崇山峻岭,云雾缭绕。
但至少,他们暂时逃离了那片被战火和死亡笼罩的土地。
杜丰回头,望了一眼来路,关中平原已隐没在群山之后。
他知道,长安的陷落,只是一个开始。更漫长、更艰苦的挣扎与奋斗,还在后面。
他握紧了拳头,目光投向那云雾深处,蜀道的尽头。
新的篇章,将在蜀中这片土地上,徐徐展开。而他要做的,便是在这乱世之中,为自己,为家人,也为这破碎的山河,寻一条生路,觅一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