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散关的险峻,仅仅是蜀道艰辛的序曲。过了关隘,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所谓的“道路”,大多是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的栈道,狭窄处仅容一马通过,一旁是万丈深渊,云雾缭绕,深不见底。车轮早已无法行进,马车被弃于关下,众人皆改为骑马或步行。
杜甫年事已高,又忧愤成疾,行路极为艰难,大部分时间需靠雷万春和南霁云轮流背负。宗氏亦是体弱,由杜丰和一名严武的亲兵小心搀扶。杜丰自己,则凭着多日锻炼的体魄和坚韧的意志,咬牙坚持。他小小的身影在崎岖的山道上移动,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
严武对此地似乎颇为熟悉,指挥若定。他命人在前方探路,用长绳系在险要处,让众人攀援而过。夜晚则寻找相对避风的山洞或岩隙歇息,燃起篝火,驱散蜀地冬日特有的湿寒。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杜甫伏在雷万春背上,望着脚下云雾蒸腾的深渊和头顶似乎永远走不完的绝壁,忍不住发出与数百年前李白一般的慨叹,只是李白的诗句中带着豪迈与奇想,而他的语气里,却充满了家国破碎、前途未卜的沉痛与迷茫。
杜丰走在父亲身边,紧紧拉着母亲的手,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他注意到,这条昔日繁华的官道上,如今挤满了从关中逃难而来的士民,个个面带菜色,眼神惶恐。不时能看到倒毙路旁的尸体,或被匆匆掩埋,或曝尸荒野,任由寒鸦啄食,惨不忍睹。乱世的人命,贱如草芥。
他也留意到,严武的队伍中,除了明面上的亲兵,似乎还有几个气息沉稳、行事干练之人,不像是普通军士,倒更像是……密探或者联络官。他们与严武的交流简短而隐秘,显然肩负着特殊的使命。杜丰猜测,这很可能与郭子仪交代的“联络沿途忠义,以为后图”有关。
经过近一个月的艰难跋涉,当队伍穿过最后一道险隘,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坦、屋舍俨然、田野阡陌的盆地展现在眼前,远处,一座城池的轮廓在冬日的薄雾中若隐若现。
成都!他们终于到了!
然而,眼前的成都,也并非世外桃源。城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都是从北方逃难而来的百姓,等待着守城兵士的盘查和放行。城墙上旌旗招展,守军数量明显增多,气氛紧张。城内街道上,虽然依旧有商铺营业,行人往来,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仓皇和对未来深深的忧虑。
严武凭借身份文书,很快便带着杜家一行人入了城。他没有去官署,而是径直将他们带到了一处位于城西、相对僻静但院落整洁的宅邸。
“子美兄,杜夫人,杜贤侄,”严武对杜甫拱手道,“此乃我严家一处别业,还算清净,你们暂且在此安顿。蜀中虽暂安,但局势纷乱,还需小心行事。严某尚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待安顿好后,再来看望。”
杜甫感激不尽,连声道谢。严武又看了杜丰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随即带着手下匆匆离去。
宅邸早有仆役打扫干净,虽不奢华,但一应生活用具俱全,比之风餐露宿的逃亡路,已是天堂。宗氏几乎落下泪来,连忙指挥着杜忠和仅剩的一名侍女安顿行李。
杜丰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仔细检查了宅邸的四周环境,安排了雷万春和南霁云的警戒位置。他知道,成都也绝非安全之地。这里汇聚了逃难的皇族、官员、士绅,各方势力鱼龙混杂,暗流涌动。玄宗皇帝虽已逃入蜀中,但朝廷威信扫地,地方官员各自为政,未来的局势,依旧扑朔迷离。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杜丰便是尝试重新建立情报网络。“隐刃”在长安的根基几乎损失殆尽,但他手中还有柳明澜留下的江南据点名录,以及严武这条线。他让南霁云设法与柳家在成都的商号取得联系,同时,也通过杜甫在士林中的一些旧友关系,小心翼翼地打探着朝廷和北方战局的最新消息。
消息断断续续地传来,无一不是令人揪心:
叛军势如破竹,哥舒翰率大军出潼关迎战,却在灵宝惨败,几乎全军覆没!潼关失守!
长安门户洞开!玄宗皇帝仓皇离开成都,继续向更南的蜀地逃亡!
不久,惊天噩耗传来——马嵬坡兵变!禁军将士哗变,诛杀杨国忠,逼死杨贵妃!玄宗皇帝被迫缢杀爱妃,凄凄惶惶,继续南行。
而太子李亨,并未随玄宗入蜀,而是北上至灵武!并于七月甲子日,在灵武即位,是为肃宗,遥尊玄宗为太上皇,改元至德!打出了平定叛乱、收复两京的旗帜!
一个个消息,如同重锤,敲击在杜甫的心上。他既为杨国忠伏诛、太子即位感到一丝复杂的快意,又为贵妃惨死、玄宗蒙尘、两京沦陷而痛彻心扉,日夜悲泣,身体状况愈发糟糕。
杜丰则更加关注肃宗灵武朝廷的动向。他知道,这是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肃宗即位,意味着唐朝抵抗力量有了新的核心。他立刻通过严武,试图与灵武朝廷取得联系,将自己所知的叛军动向、河北民心等信息,以杜甫的名义(他自身太过年幼,不便直接上书)秘密呈报。
同时,他也加紧了在成都的布局。柳家在成都的商号果然还在运转,负责人是一位名叫周福的老掌柜,是柳文渊的心腹。通过他,杜丰得知柳家大部分核心人员和资产已安全转移至江南,柳明澜亦在其中,目前安然无恙。杜丰心中稍安,与周福建立了秘密联系渠道,开始利用柳家的商业网络,为自己收集信息,并暗中囤积一些未来可能急需的物资,如药材、盐铁等。
然而,成都的局势也日益复杂。玄宗虽已南逃,但仍有部分官员和宦官追随,形成了所谓的“行在”小朝廷,与灵武的肃宗朝廷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地方官员和将领也在观望,心思各异。
杜丰深知,在这乱世之中,要想立足,必须拥有自己的力量。他开始以“护卫家宅”为名,通过雷万春和南霁云,暗中物色一些身手不错、背景清白且对叛军抱有仇恨的流民或退役老兵,以柳家商号的名义,给予优厚待遇,进行秘密的训练。人数不多,仅有十余人,但皆是精锐,作为他手中的一支暗牌。
这一日,杜丰正在宅邸后院,观看雷万春训练新招募的护卫,南霁云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小郎君,严武将军派人送来消息,请您过府一叙,说是有要事相商。”
杜丰心中一动。严武此时找他,必然与北方的战局或成都的政局有关。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南霁云道:“南叔,你随我同去。雷叔,家里就交给你了。”
他知道,踏入严武的府邸,就意味着他这只小小的蝴蝶,将正式卷入这天下倾覆的巨大漩涡之中。
新的棋局,已在成都这片看似偏安的土地上,悄然展开。而他,必须再次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