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丰的声音在寂静的紫宸殿中显得格外清晰:“陛下,臣以为,苗相与李尚书所言,皆有道理。然,西域之事,需标本兼治。”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群臣,继续沉稳说道:“突骑施、石国骤然发难,其背后恐非孤立之事。黠戛斯前番寇边虽退,然其与西域诸胡素有勾连。此次西域动荡,难保没有北方强虏煽风点火,意图使我大唐东西难以兼顾。”
这一判断,立刻让肃宗和不少大臣神色更加凝重。若真是黠戛斯在背后操纵,那问题的严重性就远超一次普通的部落叛乱。
“因此,”杜丰续道,“单纯固守待援,恐堕入敌军算计,使其可从容整合西域势力,届时局面更难收拾。而若大规模从河西、陇右调兵,确如李尚书所言,中原疲敝,粮饷转运艰难,且恐动摇关中根本。”
他先指出了两种主流方案的潜在弊端,随即话锋一转:“故臣以为,当行‘以快打慢,以精制众’之策!”
“哦?如何以快打慢,以精制众?”肃宗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兴趣。
“其一,速发精兵,但非从河西、陇右大规模征调。”杜丰条理清晰地阐述,“可命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从其麾下抽调五千至八千熟悉骑战、能征惯战之精骑,轻装简从,携带半月干粮,由灵州出塞,沿回纥道(蒙古高原南部)急速西进,直扑北庭!此路较近,且可借道回纥(此时回纥与大唐关系尚可),出其不意,可与北庭守军汇合,自北向南,威胁突骑施侧后!”
他手指虚点,仿佛在空中划出行军路线:“其二,安西梁使君处,命其不必死守拨换孤城,可依托安西各守捉、军镇,节节抵抗,消耗敌军,待朔方精骑与北庭军汇合,再寻机内外夹击!”
“其三,外交斡旋不可或缺。但非单纯招抚,当有分化!可立即派遣能言善辩、熟知胡情的使者,携国书与重金,分赴葛逻禄诸部。葛逻禄与突骑施并非铁板一块,许以重利,晓以利害,言明我大唐只惩首恶,胁从不问,若能倒戈或保持中立,则战后必有厚赏,并可开放更多互市之利!同时,亦需遣使至回纥,确保其在此战中至少保持中立,若能出兵相助则更佳。”
“其四,于中原,可诏令河西、陇右诸军,大张旗鼓,作出欲大举西征之态势,以震慑宵小,牵制敌军兵力,使其不敢全力围攻安西。”
杜丰一番论述,既有战略层面的宏观判断,又有战术层面的具体部署,更兼顾了军事与外交的双重手段,思路清晰,考虑周详,听得肃宗不住颔首,连原本持反对意见的李辅国,也一时找不到明显的漏洞来反驳。
“杜爱卿此策,老成谋国!”肃宗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赞许之色,“以朔方精骑为奇兵,借道回纥,直插北庭,确可收出其不意之效!外交分化,虚张声势,亦是良策!”
苗晋卿也抚掌道:“杜司徒此议,兼顾攻守,虚实相生,确比老臣先前所想更为周全!”
李辅国见大势已定,眼珠一转,出班道:“陛下,杜司徒之策虽妙,然这统帅之人,至关重要。朔方军乃仆固怀恩部属,由其派兵,自然还需其指挥为宜。只是这各方协调,粮草接济,以及……监军之任,需得一位德高望重、且深得陛下信任的重臣总揽全局方可。”
他这话,看似支持杜丰的策略,实则暗藏机锋。将前线指挥权依旧归于仆固怀恩,而所谓的“总揽全局”,则想安排自己人去担任“监军”,分润功劳,并加以掣肘。
杜丰如何不知其意,但他此刻心思并不全在争这西域的指挥权上。他立刻顺势道:“李尚书所言极是。仆固怀恩将军久镇朔方,威震北疆,由他派兵指挥,最为妥当。至于协调粮草、监察军务,朝廷自当选派得力重臣前往。臣才疏学浅,于西域情势所知不多,且身负辅导东宫之责,不敢妄请此任。”
他主动谦退,既避免了与李辅国的直接冲突,也符合他目前“韬光养晦”的策略,更将难题抛回给了朝廷。
肃宗看了看杜丰,又看了看李辅国,沉吟片刻,道:“便依杜爱卿之策行事。即刻拟旨,命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抽调精骑七千,由大将浑瑊率领,十日内出发,借道回纥,驰援北庭!安西军务,仍由梁宰节度,务必要守住根本!另,着派黄门侍郎刘晏为安抚使,前往河西,总理粮草转运,协调各方。监军……便由内侍省少监窦文场前往。”
皇帝最终拍板,基本采纳了杜丰的战略,但在人事安排上做了平衡,没有让李辅国的人完全掌控局面,也没有将杜丰推上前台。
朝议散去,杜丰面色平静地随着人流走出紫宸殿。他并不在意是否亲自挂帅西域,他提出的策略本身,就已经达到了数个目的:第一,展现了他卓越的战略眼光,巩固了其在朝堂“能臣”的地位;第二,将朝廷的注意力引向了西域,为他后续可能涉及西域的行动提供了某种“正当性”的掩护;第三,或许能间接缓解河北方向可能面临的压力。
回到赐第书房,杜丰立刻铺开纸笔。朝堂上的策略是明线,而他必须布下暗线。
他首先给远在河北的苏瑾和郭子仪各去一信。给苏瑾的信中,叮嘱他趁朝廷注意力西移,加速整合河北内政,巩固根基,同时密切关注北面史朝义与黠戛斯的动向,防备其趁虚而入。给郭子仪的信,则更多是通报朝堂决策,并请老帅以其威望,暗中关注朔方军西调后,北疆可能出现的防务空隙。
接着,他写了一封密信,通过特殊渠道发往西域,给潜伏的“玄影”小队。信中,他告知朝廷已决定发兵西域的消息,命令他们利用即将到来的战乱和各方势力重新洗牌的机会,加紧活动。重点有二:一是设法摸清黑姓突骑施此次东进,是否与黠戛斯或摩尼教内部势力有关;二是寻找机会,接触摩尼教“智慧长老”一派的势力,尝试建立联系,打探凌素雪的具体情况。他特别强调,一切以安全和隐秘为前提,可借助大唐出兵造成的混乱见机行事。
做完这一切,杜丰才轻轻舒了口气。他走到窗边,望着长安城上空那轮清冷的明月。
西域的战火即将重燃,朝廷的焦点已然转移。这对他来说,是危机,也是契机。他如同一名高明的棋手,在长安这座巨大的棋盘上,落下了一颗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可能影响深远的棋子。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朝廷的兵马是为大唐的荣耀与疆土而战,而他派出的暗影,则为了那缕萦绕心头的星火而前行。
他知道,西域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他在长安的立身之路,也因今日朝堂上的出色表现,增添了一块沉重的砝码。只是,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需要他以更大的智慧和耐心,去一步步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