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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那个厚墩墩、暗红色调请柬的下午,天阴沉得像是快要滴下墨来。

信封上没有邮票,没有邮戳,像是被人直接塞进了门缝。

指腹划过粗糙的纸面,打开,里面是手写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

“云梦言,暌违日久,念念。谨订于七月十五,陋设薄宴,盼君莅临,以慰契阔。挚友:白晚月 敬上。”

我捏着那纸片,站在骤然变得冰冷的客厅里,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

白晚月?

我那个高中时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却在七年前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彻底失去了所有音讯的白晚月?

七年,足够任何一段亲密关系冷却成灰。

最初那两年,我不是没找过,报警、登寻人启事、问遍所有可能知道点蛛丝马迹的同学旧友,回应我的只有摇头和一天比一天沉重的疑虑。

时间久了,连我们共同的好友似乎都接受了某种沉默的定论,不再提起。

我也只能试着把这份友谊连同那些未解的谜团一起,打包塞进记忆的角落。

可现在,这封请柬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

地址是邻省一个我几乎没听说过的深山小镇,叫“溪墨镇”,听起来就带着一股子潮湿、晦暗的气息。

潜意识告诉我这很可能是个恶劣的玩笑,或者是什么人的恶作剧。

但那字迹……我翻出高中时代白晚月写给我的明信片,对照着看,笔画走势,那种特有的顿挫感,几乎一模一样。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着,最终,一种混合着巨大困惑、微弱希望、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驱使了我。

我去请了年假,踏上了路程。

高铁转长途客车,客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将近四个小时,窗外的景色从城镇变成荒芜的山岭,植被越来越茂密,颜色是一种近乎墨绿的阴沉。

空气也变了,灌入肺叶带着一股土腥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腐气。

最后一段路,甚至换乘了一辆破旧得像是随时会散架的“黑面包”,司机沉默寡言,只在收钱时掀了掀眼皮。

抵达溪墨镇时,天色已经彻底暗透。

小镇死寂得吓人,零星几点灯火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像漂浮在浓墨里的鬼眼。

请柬上写的“渟香酒楼”并不难找,它是镇子上唯一一栋还算体面的建筑,飞檐翘角,却透着一股破败的辉煌感,像是努力维持体面的衰朽老人。

门口挂着两盏惨白的灯笼,上面用墨笔写着大大的“囍”字,那红色,在灯光下看着莫名像凝固的血。

酒楼里倒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我刚踏进那高门槛,一股混合着浓郁食物香气和某种类似线香烧过头了的甜腻怪味就扑面而来,让我一阵反胃。

宾客很多,几乎坐满了大堂几十张圆桌。

人们穿着各色衣服,脸上都挂着笑容,推杯换盏,喧闹非凡。

看起来,这就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山镇喜宴。

可就是哪里不对……似乎太整齐了。

他们的笑容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举杯的动作,夹菜的频率,甚至转头看向门口的我时,那嘴角上扬的节奏,都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同步感。

像是一台精密编排的戏剧,每个人都在扮演“热闹宾客”的角色,一丝不苟,毫无差错。

“哎呀!梦言!你可算来了!”一个穿着暗红色旗袍的身影从主桌那边快步走来,是白晚月。

她比七年前丰腴了些,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脸上堆着满满的笑容,亲热地一把挽住我的胳膊。

她的手很冰,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

我被那冰冷的触感激得一个哆嗦,勉强挤出笑:“晚月……真是你?这到底……”

“哎哟,先入席先入席!就等你了!”她不容分说地把我拉向主桌,力道大得惊人。

我踉跄着跟着,目光扫过席面——菜肴极其丰盛,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油光锃亮,每一道菜都冒着袅袅热气。

可那热气闻起来……却莫名带着一股像是香烛燃烧后的味道。

同桌围坐的全是些陌生面孔,有老有少,无一例外,全都用那种标准化的热情笑容对着我点头。

“这就是晚月常提起的好姐妹吧?”一个穿蓝布衫的中年男人先开了口。

“啧啧,真是标致!难怪晚月总挂在嘴边!”旁边的妇人跟着附和。

“快坐快坐!别站着呀,菜都要凉了!”对面的年轻人热情地往旁边挪了挪。

他们的声音洪亮,透着刻意营造的喜庆。

可那些看过来的眼睛,瞳孔深处却像蒙着一层薄薄的灰雾,空洞得没有焦点,仿佛我只是个虚影,他们的目光穿过我,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他们表现出的热情传递不到我心里,只激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白晚月紧挨着我坐下,不断给我夹菜,油腻的红烧肉堆在我面前的白瓷碗里,像一座小山。

“吃呀,梦言,别客气!”她脸上的笑容比旁人更甚,“这都是我们这儿的特色菜,趁热吃!”

我盯着碗里颤巍巍的肉块,油光顺着肉缝往下渗,胃里却突然一阵翻搅。

那肉香混合着那股诡异的甜腻味,变得令人作呕。

“晚月,你这几年……”我试图把话题引向我一直以来的困惑。

她却立刻打断,声音又高又急,像是要掩盖什么:“哎!先吃饭!吃饭最大!你看大家都吃着呢!”

她目光扫过全场,那些宾客果然都在机械地、不停地咀嚼着,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嘴角甚至流出油渍,可他们的眼神依旧空洞,笑容依旧定格。

整个大堂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我却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色彩鲜艳却毫无生气的油画里,周遭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布景。

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让我止不住地想发抖。

我实在没胃口碰眼前的食物,连白晚月刚给我倒的酒,都趁着她转头的间隙,悄悄泼在了桌下的地毯上。

酒过三巡——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们在喝,那暗黄色的酒液一杯杯倒进去,他们的脸色却丝毫不变,只有笑容越来越僵硬。

这时,白晚月又拿起酒壶,给我空了的酒杯倒满酒。

“来,梦言,再喝一杯。” 她把酒杯往我面前推了推,“这是我们自家酿的米酒,甜着呢。”

我实在忍不住,轻轻挡了一下:“晚月,我真的不能喝了…… 我胃不太舒服。”

就在我挡开她手的瞬间,我的指尖无意间碰到了她裸露的手腕——冰得像一块铁。

而且,触感极其怪异,像是摸到了……某种干燥的、失去弹性的皮革。

她猛地缩回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一秒,那双一直盈满虚假热情的眼睛里,猝不及防地掠过一丝极度的惊恐和……哀求?

可下一秒,那笑容又像面具似的焊回了她脸上。

她放下酒壶,忽然极其自然地再次抓住我的手腕。

“哎呀,你看你,手这么凉。”她笑着说,声音却悄悄压低了几分,还带着一种奇怪的急促,“陪我去趟洗手间吧,这旗袍太紧了,勒得我喘不过气。”

不等我回应,她几乎是强行把我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拖着我穿过喧闹的席间。

那些宾客依旧在笑着,吃着,没有人多看我们一眼,他们的动作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越发整齐划一,像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酒楼后廊的光线陡然暗沉下来,把前厅的喧闹隔开,像是突然钻入了另一个世界。

那股甜腻的陈旧气味在这里愈发浓烈,几乎凝成实质,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走廊又长又深,尽头隐没在黑暗中,只有墙壁上几盏瓦数极低的小壁灯,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磨损严重的暗红色地毯。

白晚月的脚步快得惊人,高跟鞋敲在地面上,却没有发出应有的清脆声响,只有一种闷钝的、像是踩在厚厚灰尘上的“噗噗”声,在过分安静的走廊里回荡,敲得我心慌意乱。

她一直死死攥着我的手腕,那股冰冷的触感透过衣袖源源不断地传来。

“晚月?你到底……”我试图挣扎,想问清楚心里的疑惑。

她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僵硬了一瞬,然后猝然回头。

走廊昏暗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扭曲的阴影。

之前那完美无瑕的、洋溢着喜庆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惊恐下的扭曲和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甚至在微微发抖。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缩成两个黑点,里面满是骇然和一种濒死般的绝望。

“别吃任何东西!”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要费极大的力气,气流急促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口都不要碰!听见没有!酒也不要喝!”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可怖的神情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我没有反应,她像是被某种极致的焦虑灼烧着,猛地松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却疯狂地开始撸自己旗袍的袖子。

那面料是光滑的缎子,被她粗暴地往上推,露出底下的一截小臂。

我的呼吸瞬间停了,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死死盯着她的动作。

在那原本应该光洁的皮肤上,从手腕内侧开始,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暗紫色的针孔,一个叠着一个,有些已经结痂发黑,有些还新鲜地泛着红晕,狰狞可怖。

而更让人头皮炸裂的是,针孔周围的皮肤上,竟然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朱砂又像是干涸血渍的颜料,刻画着无数细密扭曲的符文!

那些符号歪歪扭扭,透着一股无法形容的邪性和古老,深深地嵌入皮肉里。

视觉上的强烈冲击和那股子从符文中散发出的阴冷气息,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猛地往前凑了一步,那张惨白扭曲的脸几乎要贴上我的脸,冰冷的呼吸喷在我的鼻尖上,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气味。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磨出来,带着绝望的战栗:“他们……他们都是死人!”

“这酒席是阴席!是做给……做给‘那边’看的!”她说到 “那边” 时,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说完,她的眼球惊恐地转动了一下,飞快地瞥了一眼我们来时的方向,那里依旧隐约传来前厅虚假的喧闹声。

“只有你……只有你能救我了!”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我的胳膊。

话音落下的瞬间,走廊尽头那一片浓郁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像是老旧门轴缓缓转动的——

吱呀——

我猛地一颤,几乎要尖叫出声,喉咙却像是被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僵了,又瞬间逆流,冲得我头皮发麻,耳膜嗡嗡作响。

白晚月的反应比我还快,她脸上那极致的惊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抹去,眨眼间又换上了那副完美却空洞的笑容,速度快得令人窒息。

她迅速拉下袖子,遮住那恐怖的针孔和符文,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好啦,我们快回去吧,大家该等急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那种刻意拔高的喜庆调子,但挽住我胳膊的手却在剧烈地发抖,那冰冷的颤抖透过衣料,清晰地传递给我。

我像个失去牵线的木偶,被她半拖半拽地拉回喧闹的大堂。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重新落入那片灯火通明和虚假的热闹中,我感觉到的不再是隔阂,而是赤裸裸的恐惧。

目光所及,那些笑容可掬的宾客,那些整齐划一的举杯动作,此刻在我眼里全都变了味。

他们的脸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一种不自然的、蜡像般的光泽,眼神里的空洞不再是麻木,而是一种死寂。

我甚至仿佛能闻到,那浓郁的酒肉香气底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泥土和腐朽的味道。

他们……都是死人?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疯狂噬咬。

我被白晚月按回座位,浑身僵硬。

同桌的一个穿着藏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头,笑眯眯地转过头,用那种标准的热情腔调对我说:“姑娘,怎么去了那么久?菜都快凉了,快尝尝这肘子,香得很!”

他说着,用公筷夹起一大块颤巍巍、油亮亮的肘子皮,就要往我碟子里放。

那肥腻的肉皮在我眼前晃动,泛着诱人的光泽,可我却清晰地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手背上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皮肤干瘪起皱,甚至……隐隐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类似于存放过久皮革的质感。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我猛地偏开头,用手死死捂住嘴,才压住那一声干呕。

“哟,这是怎么了?不舒服?”老头夹着肘子的手顿在半空,肉皮上的油珠顺着公筷往下滴。

可他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变,甚至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没有一丝改变,只有那双灰翳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几乎是同一瞬间,全桌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依旧是那种热情洋溢的、关切的笑容,密密麻麻地投射过来,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把我紧紧缠住。

“没……没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飘,“可能就是……路上坐车太久,有点晕车,还没缓过来。”

白晚月立刻接口,声音又急又快,带着一种夸张的安抚:“哎呀,肯定是路上累着了!喝点热汤暖暖胃就好!”

她盛了一碗漂浮着油花和葱花的鸡汤,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

碗壁滚烫,但那热度却丝毫传递不到我冰冷的指尖。

汤面倒映着头顶刺眼的水晶吊灯光芒,也倒映着周围一张张笑脸,扭曲,变形。

那汤闻起来异常鲜美,可那股甜腻的、类似香烛的味道再次顽固地钻入我的鼻腔。

我端着碗,手指克制不住地颤抖,汤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喝?还是不喝?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白晚月,她正对我笑着,眼神里却充满了绝望的哀求,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让我无法理解的警告。

“喝呀,姑娘,趁热喝。” 旁边的妇人又开口了,手里还拿着勺子,作势要帮我舀汤。

“是啊,这汤熬了一下午呢,最是滋补。” 穿蓝布衫的中年男人也跟着附和。

“到了这儿就别客气,就跟回自己家一样!” 对面的年轻人僵硬地笑着点头。

周围的声音七嘴八舌地响起,依旧是那般热情,我却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压力。

他们的笑容依旧,眼神却像是一排排冰冷的玻璃珠子,无声地凝视着我,等待着。

我忽然意识到,这碗汤,我恐怕非喝不可了。

如果不喝,就是不合群,就是打破了某种规则,会立刻引发某种我无法承受的后果——这种认知让我如坠冰窟。

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余光瞥见邻桌一个同样被劝食的年轻男人,他脸色苍白,眼神里透着和我相似的恐惧。

但在周围一片“快吃快吃”、“别辜负主人好意”的催促声中,他像是被催眠一样,麻木地、大口地将一块肥肉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眼神迅速变得和其他宾客一样空洞起来。

不行!我不能变成那样!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手腕僵硬地一抬,将碗沿凑到嘴边,假装抿了一小口。

温热的液体接触嘴唇,并没有预想中的怪异味道,反而确实是浓郁的鸡汤鲜味。

但就在那液体滑过舌尖的刹那,一股极其细微的、仿佛沉淀在最深处的、难以形容的苦涩和腥气猛地窜了上来,直冲头顶。

那股味道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我的神经。

几乎是同时,我感觉到口袋里一张白晚月偷偷塞给我的、材质奇怪的“纸巾”突然散发出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凉意,贴在我的大腿皮肤上,瞬间驱散了那直冲颅顶的恶心感。

我强忍着没有吐出来,飞快地放下碗,用手帕擦了擦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真好喝。”

桌上的人似乎满意了,那种无形的压力骤然消失。

他们不再紧盯我,重新开始互相劝酒劝菜,谈笑风生,恢复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和谐。

我虚脱般地靠在椅背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却不敢表现出来。

白晚月在我身边,似乎轻轻松了口气,但挽着我的手依旧冰冷如铁,颤抖未曾停止。

宴席还在继续,一道道菜肴依旧被络绎不绝地端上来,宾客们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吃喝。

空气中的甜腻香味混合着酒肉气和那若有若无的腐朽味,越来越浓重。

我坐在那里,手脚冰凉,感觉自己正坐在一座坟场中央。

那口假喝的汤像一块冰,从喉咙一路坠进胃里,寒气向四肢百骸蔓延。

口袋里的“纸巾”持续散发着微弱的凉意,像唯一一块浮木,让我在这片诡异喧闹的死寂海洋里勉强保持清醒,没有彻底沉沦进那被同化的麻木中。

我僵坐在椅子上,每一秒都是煎熬。

白晚月紧挨着我,手臂贴着我的手臂,冰冷的颤抖从未停止。

她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假笑,应对着旁人的敬酒和搭话,但每次她转头,我都能捕捉到她眼角肌肉因极度恐惧而产生的细微抽搐。

席间,一个穿着绛紫色团花缎面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老太太,被两人搀扶着,颤巍巍地来到主桌敬酒。

周围的人态度顿时变得更加恭敬,甚至带着一种谄媚的畏惧。

“新娘子好福气啊,”老太太的声音干哑得像秋风扫过枯叶,她浑浊的眼睛在陈薇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我脸上,“这位是……”

“婆婆,这是我最好的姐妹,云梦言,特意从外地赶来的。”白晚月抢着回答,声音甜得发腻,挽着我的手却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

那老太太的视线像两把冰冷的探针,在我脸上逡巡。

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只有一种衡量器物般的审视。

片刻后,她忽然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一个古怪至极的笑容:“好,好……姐妹情深,好……来了就好,今天一定要尽兴,好好沾沾我们家的喜气……”

她身后一个面色青白、眼神呆滞的中年男人立刻上前,给我和白晚月的杯子里斟满那暗黄色的浑浊米酒。

酒液晃动间,那股甜腻的腐味更加浓烈。

我胃里再次感到一阵翻搅,几乎要压抑不住,我下意识地死死攥着桌布,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呕吐的冲动。

老太太又被搀扶着转身,继续走向下一桌,接受着众人 “敬仰” 。

我听到旁边桌隐约的议论飘过来,断断续续,还夹杂着不少我难以理解的当地方言词汇,可即便如此,几个关键的字眼还是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冲喜……总算是成了,老夫人这下该放心了……”

“……娘家那边一开始还不乐意,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答应了就好,不然这事儿还真难办……”

“……七年的阴债啊,拖了这么久,今天总算能还清了……”

“……也是没办法,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谁也不敢破……”

“…… 快了,等酒席散了就……”

每一个破碎的词组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我心湖,激起惊涛骇浪。

冲喜?阴债?七年?老祖宗的规矩?

我猛地侧过头,看向身旁的白晚月。

她低着头,死死盯着面前油光锃亮的盘子,肩膀微不可察地耸动着,像是在极力压抑哭泣。

那身鲜艳的暗红色旗袍,此刻在我眼里刺眼得像凝固的血,紧紧包裹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也勒得我心脏抽痛。

我忽然想起了七年前……

想起了白晚月失踪前最后一次和我通话。

那时她刚毕业工作不久,断断续续地跟我说过家里一直在给她施加压力,好像是老家那边给她定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可她一点都不愿意。

电话里,她的声音总是带着哭腔,说家里的老人病了,家里的规矩又多,逼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再后来,她的电话就打不通了,人也彻底消失了。

我当时只以为是家里逼婚,她躲出去了,或者和家里闹翻了。

我甚至还猜测过,她是不是偷偷和自己喜欢的人私奔了,只是不方便联系我。

我从未想过,她的“消失”,竟然是因为这样的 “规矩”;我更从未想过,七年之后再见到她,会是在这样一场诡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婚礼”上。

口袋里的“纸巾”又凉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伸手进去,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仿佛浸过油的纸面,上面似乎用尖锐物刻划了什么痕迹。

我的心跳得厉害,不敢拿出来看,只能用指尖轻轻在上面细细摩挲,试图分辨那些刻痕的形状。

那似乎是两个字,刻得极深,带着一种绝望的力度:

“救我。”

就在我彻底辨认出这两个字的瞬间,大堂里原本播放着的喜庆民歌突然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古怪、音调喑哑、忽高忽低的唢呐声,吹奏着不成调的、哀戚又诡异的旋律。

与此同时,所有的宾客,像是听到了无声的指令,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他们的动作依旧整齐得可怕,脸上的笑容在同一时间收敛,变成了一种肃穆的、近乎呆滞的表情。

白晚月也猛地站起身,她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硬生生把我也拉了起来。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神里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

我看到那个之前给我夹菜的老头,不知何时拿出了一张暗黄色的、写满朱砂符文的纸符。

他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沉又含混,根本听不清具体内容,像某种古老的咒语。

整个大堂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明亮的灯光开始不正常地闪烁起来,忽明忽暗,将那些站立着的、面无表情的“宾客”照得如同鬼魅,阴影在他们脸上跳跃扭曲。

唢呐声越来越尖锐,刺得人耳膜生疼,连思考都变得困难起来。

在那明明灭灭的光线中,我惊恐地看到,那些“宾客”的身影,似乎开始变得有些……透明?

他们的脚边,地面上,隐隐约约地,开始弥漫起一丝丝极淡的、灰黑色的雾气,带着浓重的土腥和香烛味道。

突然,老头念咒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紧接着,他猛地将手中的黄符拍在面前的桌子上!

“啪!”一声脆响。

所有的灯光在这一瞬间彻底熄灭,整个酒楼,陷入一片死寂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只有那诡异的唢呐声,还在不知名的角落,幽幽地吹响,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仪式”伴奏。

我听到白晚月在我耳边,用气声发出最后一丝绝望的呜咽:

“来了……他们……他们真的要来了……”

眼前的黑暗压得人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啊——!”身边传来晚月短促到几乎噎住的惊喘,她的手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死命抠着我的胳膊,指甲深陷进去,带来尖锐的痛感。

她的颤抖通过紧密相贴的身体疯狂地传递给我,那是灵魂都在战栗的恐惧。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极致的恐惧像冰水浇头,但下一秒,口袋里那张刻着“救我”的油纸传来的微弱凉意,像一根细线,勉强拴住了我即将溃散的理智。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如果我也乱了阵脚,白晚月就真的彻底没救了!

黑暗中,视觉的缺失让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

我能清晰地听到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很多很多人在同时移动的声音,脚步拖沓而沉重,摩擦着光滑的地面,发出 “沙沙” 的声响。

可那脚步声又异常整齐,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不像是活人走路。

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正在缓慢地、坚定地向中间的主桌围拢。

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和腐朽甜腻味的呼吸,一股股地喷在我的后颈、脸颊侧面。

它们围过来了!

“跑……”白晚月的牙齿咯咯作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气若游丝的声音,“梦言……你快跑……”

跑?往哪里跑?一片漆黑,根本辨不清方向!而且,我们能跑得过这些……这些东西吗?

就在这时,那尖锐的唢呐声猛地一个拔高,音调高得几乎要刺破耳膜,随即又骤然滑落,变得幽咽呜鸣,像是在引导着什么。

紧接着,黑暗中,一点点幽绿色的、微弱的光点亮了起来。

一开始是零星几点,然后越来越多,连成一片——是那些“宾客”的眼睛!

它们在绝对的黑暗中闪烁着毫无生气的、冰冷的绿光,像夏夜坟地里的鬼火,密密麻麻,无声地凝视着我们,缓慢地逼近。

借着这微弱恐怖的绿光,我勉强能看到它们模糊的轮廓,僵硬,扭曲,脸上依旧保持着那种肃穆的呆滞。

只是此刻,那呆滞中多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

它们伸出手臂,干枯的、布满斑点或呈现诡异皮革质感的手臂,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目标明确——是我身边的白晚月!

这是……仪式最后的步骤?它们要把她彻底拖入它们的世界?

“不!不要!”晚月发出凄厉的尖叫,拼命往我身后缩。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那张油纸传来的最后一丝凉意给了我支撑,或许是白晚月的绝望尖叫点燃了我心底的怒火。

我猛地伸出手,一把将白晚月往我身后一拽,用身体挡在她面前。

另一只手则在桌子上胡乱地一抓——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沉重的物体,是之前盛汤用的瓷汤碗。

我想也不想,抓起瓷碗,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最近那双闪烁着绿光的眼睛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哐啷——!”

瓷器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黑暗中炸响,尖锐得刺耳。

那逼近的动作似乎猛地一滞,唢呐声也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不和谐的滑音。

有效果?!

“走!”我趁着这瞬间的凝滞,拉着完全吓傻了的晚月,指尖死死扣住她冰凉的手腕。

凭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就往大堂门口冲去。

此刻,浓重的黑暗与混乱反倒成了我们唯一的掩护。

身后立刻爆发出一种非人的、像是无数人同时倒抽冷气又像是风声呼啸的诡异声响,夹杂着桌椅被撞倒的噼啪声。

那喑哑的唢呐声重新变得高亢急促,像是在发号施令。

冰冷的手臂不断从黑暗中伸出来,试图抓住我们。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有冰凉的手指擦过我的发梢、蹭到我的肩膀,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让我汗毛倒竖,忍不住发出凄厉的尖叫。

但我不敢有半分停顿,只是死死拖着几乎要软倒在地的白晚月,拼尽全力往前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身后那些幽绿鬼火的微光,我看到了那两扇挂着惨白“囍”字灯笼的大门!

“就在前面!晚月,再坚持一下!”我对着白晚月嘶吼,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得沙哑。

我们像两颗失控的子弹,一头撞向那虚掩着的、沉重的木门,踉跄着扑进了外面的夜色里。

冰冷的、带着山间湿气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让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但我不敢有一秒停留,甚至顾不上揉一揉被撞得发疼的肩膀,只是更紧地攥住白晚月的手,沿着来时记忆里那条唯一的、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发疯般地往镇子外面跑。

身后,渟香酒楼那两盏白灯笼在黑暗中剧烈地摇晃着,里面的人影幢幢,那诡异的绿光在门口汇聚,却没有立刻追出来。

只有那催命般的唢呐声,穿透厚重的门墙,依旧顽固地、幽怨地飘荡在死寂的镇子上空,紧追不舍,如影随形。

我们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肺叶像是要炸开一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黑暗的山路崎岖不平,好几次我们都差点摔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跑。

直到彻底跑不动了,双腿一软,两人一起瘫倒在路边冰冷的草丛里,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远处镇子的灯火早已消失在黑暗中,连那两盏惨白的灯笼都看不见了。

但那阴魂不散的唢呐声,似乎还在极远极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响着,不知道是真实,还是过度惊吓后的幻听。

夜风吹过,带来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却吹不散我们骨子里的寒意和那甜腻腐朽的味道。

晚月趴在草丛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了一路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

她放声大哭起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还有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与痛苦,听得我鼻子一酸,眼眶也瞬间红了。

我瘫坐在她旁边,胸腔剧烈起伏,看着远处沉沦在墨色里的山峦轮廓,浑身冰冷,没有一点脱险的实感。

我们……真的逃出来了吗?

那场诡异的阴席,那些非人的“宾客”,那冰冷恶意的注视,还有那如诅咒般的唢呐声……

它们真的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们?

白晚月手腕上那密密麻麻的针孔和符文,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那像是一种标记,一种……已经被打上的、属于“那边”的标记。

我确实把她从那个即将完成“仪式”的宴席上强行拖了出来,可我真的把她从那个根植于愚昧腐朽土壤里的恐怖规则中彻底拯救出来了吗?

风吹过山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那喑哑的唢呐。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它还在那里。

或许,它一直都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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