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阵干渴中挣扎着醒来,窗帘没有拉严,一道苍白的月光斜斜地切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清冷的几何形状。
身边,我的丈夫杨知恒呼吸平稳绵长,睡得正沉。
又是这样,最近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在这种莫名的心悸和难以忍受的口渴中醒来,而且醒来后头脑总是昏沉得厉害。
我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客厅一片寂静,只有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得令人心慌。
我走到饮水机旁,接了大半杯水,冷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那份焦灼,却驱不散心头那层越来越厚的迷雾。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料理台,那只马克杯还在老地方——那是我专门给杨知恒用来喝睡前牛奶用的,印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卡通熊,我买了两个。
我们结婚刚半年,这些充满童趣的小物件,大多是我满怀甜蜜地挑选回来的,试图在这个属于我们两人的新家里,塞满一切温暖和柔软。
可是……最近有些东西不对劲,我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出了问题。
杨知恒依旧温柔体贴,早上出门前会吻我的额头,下班回来偶尔会给我带一束沾着露水的玫瑰。
他会记得我不吃香菜,会在我生理期时笨拙地煮红糖姜茶。
他是所有人眼中的完美丈夫,包括不久前的我自己。
但那些细微的违和感,像细小的沙粒,悄悄沉积在心房。
是他身上偶尔沾染的、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陌生气味?
是他最近坚持每晚雷打不动地给我热一杯牛奶,说是安神助眠,而我也确实在他温柔的注视下一饮而尽后,睡得如同昏死?
还是他几次在深夜,以为我睡熟了之后,悄悄起身离开卧室,很久才带着一身微凉的夜气回来?
理智告诉我,这或许是工作压力,或许是婚姻初期必要的磨合。
可心底深处,一种属于女性的、原始的直觉,却在发出微弱的、却持续不断的警报。
今晚,这警报声格外尖锐。
我放下水杯,走到垃圾桶边,想把里面积累的垃圾收拾一下。
手指在触到一团湿润的纸巾时,顿住了。
鬼使神差地,我拨开了表层的杂物,下面露出了那个熟悉的、印着卡通熊图案的马克杯的碎片。
一块较大的碎片上,还残留着一点乳白色的痕迹。
他摔碎了一个杯子?什么时候?
白天他给我打电话时,那温和的嗓音似乎还在耳边:“小梦,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牛奶记得喝,对身体好。”
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猝不及防地刺入脑海。
我猛地转身,几乎是扑到料理台前,颤抖着拿起那只本该被他用来喝牛奶的杯子。
我把它对着月光,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检查。
杯壁内侧,靠近底部的地方,似乎有一层极淡极薄的白色粉末残留,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扶着冰冷的台面,大口喘息,才没有让自己瘫软下去。
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数个画面闪过:他微笑着递过牛奶的样子;他深夜悄然起身的背影;我醒来后持续的昏沉与口渴;还有此刻,指尖触碰到的那可疑的粉末……
不行,不能慌,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走进客房,从医药箱里翻找出上次体检后给他开的一小瓶维生素片,倒出几粒形状颜色差不多的普通药片,又回到厨房,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将那点白色粉末刮下来一些,混合进维生素片里,重新装回瓶子。
然后,我把杯子里里外外冲洗得干干净净,确保没有一丝痕迹。
做完这一切,我的手还在抖,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回到卧室,杨知恒依旧维持着之前的睡姿,呼吸平稳,面容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无比安宁,甚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纯真。
可此刻,这张我曾深深眷恋的脸,却让我莫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我躺回他身边,尽量拉开一点距离,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第二天,我请了假,去了市区另一家连锁药店,买了那种最常见的安眠药。
回到家,我按照网上搜来的笨办法,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将药片碾成细粉。
傍晚,我提前回家,赶在杨知恒之前,将准备好的药粉仔细地涂抹在他的杯子内壁,靠近底部不易察觉的地方。
晚上,他依旧温柔地笑着,递给我一杯温热的牛奶。
“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杯子,先用这个吧。”他轻描淡写地说。
牛奶散发着醇香,白色的液面平静无波。
我接过来,对他露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微笑,然后,趁他转身出去时,迅速将牛奶倒进了窗边的绿植里。
他毫无所觉,端着冲了“安神奶粉”的水,坐在我身边,一边喝,一边看着电视。
我们像往常一样闲聊,说着工作中的琐事,计划着周末去看一场电影。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让我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妄想症。
药效发作得比我想象的要快。
不到一小时,杨知恒就开始频繁地打哈欠,眼神也有些涣散。
他揉了揉太阳穴,嘟囔着:“奇怪,今天怎么这么困……”他看向我,努力维持着清醒,“小梦,你也早点睡。”
我点点头,扶着他躺下。
几乎是头一沾枕头,他的呼吸就变得沉重起来,陷入了深度的睡眠。
我坐在床边,等了很久。
窗外的夜色逐渐浓稠,我轻轻推了推他,低声唤他的名字:“知恒?知恒?”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平稳的、带着药力作用的鼾声。
我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下了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我首先去了书房,他的电脑设了密码,我试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不对;试了我和他的生日,不对;最后,我鬼使神差地试了那个我一直不愿深想、却隐隐盘踞在心的日期——我闺蜜邓欣失踪的日子。
屏幕应声解锁,密码竟然是对的。
电脑桌面很干净,我的目光迅速扫过,最后停留在一个命名为“工作记录”的文件夹上。
点开,里面是大量的图片文件,我颤抖着点开第一张。
“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那是一件……“作品”。
是的,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照片拍摄的是一具人体,女性的,皮肤被完整地剥离了下来,肌肉组织和血管脉络暴露在空气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雕塑般的质感。
背景似乎是某个昏暗的、布满粗粝水泥墙的空间。
没有血迹,处理得异常“干净”。
女人的脸朝着镜头,眼睛空洞地睁着,那张脸……我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声。
是邓欣!是我找了整整三个月,报警、登报、发寻人启事,几乎哭干了眼泪的邓欣!
那个会搂着我的肩膀笑嘻嘻说“我家图梦嫁了这么好的男人,我就放心了”的邓欣!
我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恐惧、愤怒、恶心、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几乎要将我撕裂。
等我勉强平复下来,扶着洗手台站起,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鬼的脸。
不行,不能倒下,邓欣……她在哪里?
那个地下室!照片里的背景!
我们住的是一栋带地下室的独栋老房子,结婚时买的。
杨知恒说地下室潮湿,堆满了前任房主的旧物,一直锁着,很少下去。
钥匙……钥匙在他那里!
我冲回卧室,杨知恒依旧沉睡不醒。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裤袋里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串冰凉的金属。
我把它抽了出来,那串钥匙里,果然有一把略显陈旧、款式不同的黄铜钥匙。
拿起手机,打开手电筒,我蹑手蹑脚地走下通往一楼的楼梯。
客厅的时钟指向凌晨两点,通往地下室的门在一楼走廊的尽头,那扇门总是关着,此刻在手机光柱下,显得格外阴森。
钥匙顺利地打开了门,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气扑面而来,让我一阵眩晕。
我一步一步往下走,地下室里堆放着一些蒙尘的旧家具和纸箱,空气湿冷粘稠。
光柱扫过最里面的墙角,那里,一块巨大的、暗沉色的塑料布盖着一个隐约的人形轮廓。
心跳陡然加快,我一步步挪过去,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
我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塑料布的一角,猛地掀开,手电光直直地打在它上面——一具女尸,和照片里一模一样。
皮肤被完整地剥去,露出暗红色的肌肉和白色的筋膜,像一件被精心处理过的解剖标本。
它被摆成一个扭曲的、展示般的姿势,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腿一软,跪倒在地,冰冷的寒气顺着膝盖蔓延至全身。
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上移,落在尸体后方的水泥墙上。
那里,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整整齐齐地写着几个名字。
第一个,就是“邓欣”。
第二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第三个……是我的名字,图梦。
冰冷的寒意裹挟全身,原来,我不是发现了他的秘密,我是他名单上的下一个。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瘫坐了多久,直到刺骨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哆嗦,猛地回过神。
报警!必须报警!
我连滚爬爬地冲出地下室,冲到客厅,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按下那三个数字。
“喂……我、我要报警……杀、杀人了……地址是……”我的话几乎连不成句子。
挂断电话,我瘫在沙发里,紧紧盯着通往地下室的那扇门,又侧耳倾听楼上的动静,杨知恒还在沉睡。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警笛声由远及近,终于在门外尖锐地响起。
我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猛地跳起来,冲过去打开门。
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门外,表情严肃。
“是我报的警!在地下室!尸体……还有名字……”我语无伦次,领着他们快步走向地下室。
然而,当手电光再次照亮那个角落时,我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头顶灌到脚底。
空了。
那里空空如也,没有塑料布,没有那具可怕的、被剥皮的尸体,甚至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墙角只有一些散乱的灰尘和几块碎砖头。
“不可能!刚才明明就在这里!”我几乎要疯了,冲过去在那片空地徒劳地摸索着,“就是这里!一具女尸,没有皮……墙上,墙上还有名字!”
我指着那面墙,墙上除了斑驳的水渍和裂纹,什么都没有。
没有名字,没有暗红色的字迹。
“女士,请你冷静一点。”年纪稍长的警察皱起了眉头,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审视。
“我说的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还有我闺蜜邓欣,她失踪三个月了,就是被我老公杀的!照片就在他电脑里!密码是邓欣失踪那天的日期!”我激动地大喊,泪水混着冷汗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小梦?”
我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杨知恒不知何时醒了,穿着一身干净的睡衣,站在地下室入口,脸上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和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担忧。
他走下几步,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角落,又看向两位警察,最后落在我身上,充满了痛惜和一丝无奈。
他走过来,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想要揽住我的肩膀。
我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甩开他。
他却并不在意,转而面向警察,露出了一个充满歉意的苦笑:“警察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这是我妻子,图梦。”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启齿的沉重继续说道:“她……有比较严重的梦游症,还有被害妄想。特别是……自从她最好的朋友邓欣失踪后,她的情况就变得更糟了。看了很多医生,一直在吃药控制,没想到今晚……”
他后面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一下下刮着我的骨头。
梦游症?被害妄想?吃药控制?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担忧”与“疲惫”的脸,看着他眼神里那近乎以假乱真的心疼与无奈,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我。
我终于明白了,他给我下药,不仅仅是为了让我昏睡,更是为了给我铺垫一个“精神病人”的身份!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切!
那具尸体,那些名字,他完全有能力在警察到来之前的短暂时间里转移走,并且清理掉痕迹!他算计好了一切!
我想尖叫,想撕破他虚伪的面具,想把电脑里的照片找出来给他们看!可是……电脑!他既然能迅速清理掉地下室,那电脑里的东西呢?
我浑身冰冷,僵在原地。
“原来是这样。”警察的表情明显缓和了,看向我的眼神里带上了同情,“这位女士,你需要好好休息,配合治疗。”
他们又简单询问了杨知恒几句,关于我的“病情”和“用药情况”,杨知恒对答如流,甚至还准确地报出了几种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名称和剂量。
他甚至还红着眼眶,哽咽着说:“都怪我,可能是我工作太忙,对她关心不够……”
警察安慰了他几句,又例行公事地嘱咐我好好休息,不要有太大压力,然后便离开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地下室里只剩下我和杨知恒。
他脸上的担忧和疲惫像潮水一样褪去,转过头看向我,眼神深邃得不见底,里面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流动。
他朝我走了一步,我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住了地下室的墙壁。
他停下脚步,没有再靠近,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几秒,然后伸出手,语气温柔得令我心慌:“小梦,这里凉,我们回房间睡觉吧,好不好?”
我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曾经被我视为最温暖依靠的手,胃里一阵翻腾。
我不能激怒他,至少在找到确凿证据、确保自身安全之前,我不能。
我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身体,甚至,极其艰难地,对他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顺从的笑容。
我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好。”
我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他的手指立刻收拢,温暖干燥,却让我如同握住了一块寒冰。
他牵着我,像牵着一个小孩子,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回到卧室。
他帮我盖好被子,动作轻柔,然后自己也在另一边躺下。
“睡吧,小梦,没事了。”他轻声说,闭上了眼睛。
我侧躺着,背对着他,眼睛在黑暗中睁得极大,耳朵捕捉着他每一次呼吸的细微变化。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已经模糊了。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在我的枕边……
过了很久,直到他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我才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清晰,鼻梁高挺,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依旧是那副英俊无害的模样。
可是在这副皮囊之下,会住着一个怎样可怕的恶魔呢?
第二天,一切如常,他给我做早餐,煎蛋的火候恰到好处,牛奶的温度不冷不热。
他绝口不提昨晚的事,仿佛那真的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他甚至更加体贴,问我晚上想吃什么,说周末带我去散心。
我也配合着他演戏,表现出些许的恍惚和歉意,顺从地吃下他递过来的每一口食物——当然,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我会偷偷吐掉。
我必须谨慎,为了邓欣,也为了我自己。
下午,我借口去超市买东西,去了离家很远的另一个街区,在一家五金店买了一把小巧而锋利的水果刀。
回到家,我趁他不注意,把它塞进了我枕头套的深处,冰凉的金属贴着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夜晚再次降临,他又端来了牛奶。
这一次,我看着他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没有犹豫,接过来当着他的面,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了下去。
我知道里面没有药了,至少今晚没有,他需要我“清醒”地证明我的“病情”在“好转”。
但那种心理上的恶心感,几乎让我作呕。
喝完,我把空杯子递还给他,对他笑了笑。
他似乎很满意,亲了亲我的额头:“晚安,老婆。”
我们各自躺下,黑暗中我睁着眼睛,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
枕头下的刀柄硌着我的后脑勺,提醒我保持清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慢慢地、慢慢地侧过身,面向他。
窗外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熟睡的轮廓,安静,甚至称得上美好。
可我的脑海里,却交替闪现着邓欣空洞的眼窝、地下室墙上血红的名字、警察怀疑的眼神、以及他此刻安然沉睡的脸。
理智与情感在脑中疯狂撕扯。
一个是与我朝夕相处、给予我无限温存的丈夫;一个是残忍杀害我闺蜜、并将我列入死亡名单的变态杀手。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压抑的恐惧、愤怒、困惑和那丝可悲的、不肯彻底死心的眷恋,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熟睡的侧脸,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是气声问道:
“你……究竟是谁?”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眼皮,毫无征兆地猛地掀开——没有眼白,没有瞳孔。
那双眼睛,没有焦点,没有情绪,只是纯粹的、吸收一切光线的黑,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停滞了。
枕头下的刀柄,冰冷的触感变得无比清晰,像是我与疯狂现实之间唯一的连接点。
他没有动,只是那样“看着”我,整张脸在朦胧的夜色里,呈现出一种非人的、雕塑般的僵硬。
然后,毫无征兆地,那层浓黑,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
眼白,瞳孔,一点点重新浮现,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极度恐惧下的幻觉。
他的眼神恢复了平常的温和,甚至还带着刚被惊醒的惺忪和一丝困惑。
他眨了眨眼,声音带着睡意,含糊地问:“小梦?怎么了?做噩梦了?”
他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想要抚摸我的额头。
我猛地向后一缩,他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困惑加深,随即被担忧取代:“吓到你了?是不是又梦游了?还是哪里不舒服?”他撑起身子,关切地凑近,“你脸色好白,出这么多汗。”
他的语气,他的表情,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可那冰冷的、非人的注视,如同实质的寒意,还残留在我的视网膜上。
“没……没事。”我强迫自己开口,“可能……可能是做了个噩梦。”我避开他的目光,拉起被子盖住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身体,“吵醒你了,快睡吧。”
他凝视了我几秒,那目光似乎能穿透被子,看到我内心的惊涛骇浪。
最终,他重新躺下,轻轻叹了口气,伸手环住我的腰,将脸埋在我的颈窝,呼吸温热地拂过我的皮肤。
“别怕,我在呢。”他喃喃道,声音带着令人心安的沉稳,“只是个梦。”
曾经,这个怀抱是我最温暖的港湾……
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个朋友的画展上。
我被人群挤得差点摔倒,是他及时扶住了我。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身上有淡淡的松木香气,眼神干净又带着点艺术家特有的忧郁。
他是一位小有名气的雕塑家,工作室里总是堆满了泥土和石膏。
那时,我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与肮脏和杀戮最不沾边的人。
他会用沾着黏土的手指,笨拙地替我擦掉嘴角的咖啡渍;会在深夜里,因为我随口说想吃市南的甜品,开车穿越半个城市去买;会在求婚时,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图梦,我想给你一个家,一个只有温暖和安宁的家。”
那些画面,此刻像锋利的玻璃碎片,一下下割着我的心。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是那个温柔体贴、记得我所有喜好的丈夫?还是那个在地下室冷静处理尸体、在墙上刻下死亡名单、拥有一双漆黑眼球的怪物?
他的手臂环着我,温暖而有力,可我只感到无边的寒意,从被他触碰的地方蔓延开来。
我不敢动,僵硬地被他抱着,每一秒都如同在炼狱中煎熬。
他的呼吸渐渐重新变得均匀,似乎又睡着了。
但我能感觉到,他环着我的手臂,并没有完全放松。
这一夜,我再未合眼。
天亮后,他依旧像个完美的丈夫,做好早餐,吻我的额头,叮嘱我按时吃“维生素”(那瓶被我调换过的药)。
他绝口不提昨晚我异常的惊醒和他那双诡异的眼睛,仿佛那只是夜晚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一种心照不宣的试探。
他开始更频繁地待在家里,美其名曰“多陪陪我,免得你胡思乱想”。
他的工作室,那间我一直被允许自由进出、充满阳光和艺术气息的房间,如今门总是关着。
有一次我试图进去给他送水果,发现门被反锁了。
他在里面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开门接过,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一闪而过的警惕,身体巧妙地挡住了门缝内的视线。
他在监视我,也在防备我。
而我,也在暗中准备。
我摸清了他大致的生活规律,知道他每天下午会有一个固定的时间段,在书房处理邮件,戴着降噪耳机,异常专注——那是我唯一可能有机会的时间。
我必须再去一次地下室。
警察不相信我,我只能自己找到证据。
那具尸体,那些名字,一定被他藏在了别处,或者……以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处理了,但总会留下痕迹。
机会在一个阴沉的下午来临,乌云低垂,天色暗得如同傍晚。
他果然进了书房,戴上了耳机。
我赤着脚,像猫一样溜下一楼。
地下室的门依旧锁着,但这次,我有了准备。
我拿出事先配好的钥匙——前几天借口要去配办公室钥匙,偷偷多配了一把——插进了锁孔。
“咔哒。”门开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霉味和腥气的空气涌了出来,让我一阵反胃。
我打开手机手电,深吸一口气,走了下去。
里面似乎和我上次来时没什么不同,堆满杂物,灰尘遍布。
但我直接走向最里面的墙角,那里空着,但当我蹲下身仔细检查地面时,发现了一些不同。
灰尘有被近期拖拽过的痕迹,形成了几道模糊的擦痕。
而在墙角与地面的缝隙里,我借着光,看到了一小片粘附的、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疑似组织碎屑。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证据!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密封袋和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碎屑刮进袋子里。
就在我准备起身,想再检查一下墙壁时,手电光无意中扫过旁边一个蒙着厚布的半身雕塑。
那雕塑……有点眼熟。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掀开了那块布。
灰尘簌簌落下,雕塑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个女人的半身像,石膏材质,雕刻技法娴熟,线条流畅优美。
那张脸并不是邓欣,或许是名单上的第二个名字,那个陌生的女人。
雕像的眼神空洞,嘴角却带着一丝诡异的、仿佛知悉一切的微笑。
在雕像的颈部,有一道清晰的、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挲过的痕迹,颜色比周围略深,像是……经常被抚摸。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入脑海:他是不是把这些受害者,都做成了雕塑?用另一种方式,“珍藏”了起来?
那邓欣呢?她在哪里?还有我……我的雕像,是否也已经在他的工作室里,初具雏形?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得连连后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一个架子。
一个蒙尘的旧画框掉了下来,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我浑身一僵,屏住呼吸听着楼上的动静——书房的耳机隔音效果很好,他应该听不见……吧?
我不敢再多待一秒,将密封袋死死攥在手里,像逃一样冲出了地下室,锁好门,飞快地跑回二楼卧室。
我把密封袋藏进一个旧口红管里,再塞进化妆包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门上,大口喘息,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晚上,杨知恒似乎并没有察觉,他依旧温柔,甚至提议看一部轻松的爱情电影。
我们坐在沙发上,他搂着我,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
电影里男女主角在阳光下拥吻,背景音乐浪漫动人。
而我的枕边人,手臂亲昵地环着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忽然,他凑近我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吹拂着我的耳垂,用那种我曾经无比迷恋的、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轻轻地说:“小梦,你今天下午……去地下室了?”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倒流。
他没有看我,目光依旧落在电视屏幕上,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
“那里的灰尘味道,不太好闻,对吧?”他继续说,手指滑过我的锁骨,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亲昵,“以后别去了,那里潮湿,对你身体不好。”
他知道了!他一直都知道!他是在警告我。
恐惧像无数细密的针,扎遍我的全身,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气,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地下室的味道。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他,他也正好侧过头来看我,眼睛在电视变幻的光影下,显得深邃难测。
他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不久前曾化为纯黑的眼睛里,此刻映着我惊恐失措的脸。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掉我额角渗出的冷汗,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别怕,”他重复着昨晚的话,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还是囚禁?是疼爱,还是将我也变成他“作品集”里的一件?
悬在头顶的利剑似乎在这一刻终于落了下来,伪装的和平面具被彻底撕碎。
我感觉得到,摊牌的时刻,快要到了……
电影里浪漫的配乐还在流淌,与客厅里这令人窒息的恐怖形成了最荒诞的对比。
我猛地挥开他的手,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踉跄着退到墙角,与他拉开距离。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尖利变形。
杨知恒缓缓站起身,他脸上那层温和的假面如同融化的蜡油,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本质。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一步步朝我走来,步伐沉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
“我想怎么样?”他重复着我的话,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却让人不寒而栗的弧度,“小梦,我只是想保护我们的家,保护你。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非要去看那些……不该看的东西呢?”
他的目光扫过我,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带着挑剔,也带着一丝隐秘的狂热。
我猛地想起地下室那个颈部被摩挲得发亮的石膏雕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邓欣……名单上那些人……都是你杀的!”我指控道,声音颤抖,却带着豁出去的决绝,“你还要杀我,对不对?就在你的名单上!”
他停下了脚步,离我只有几步之遥,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变得幽深。
“她们……不是‘杀’。”他纠正我,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是‘塑造’。是让她们摆脱脆弱肮俗的皮囊,成为永恒的艺术。邓欣……你那个闺蜜她太吵闹了,不懂得安静的美。至于你,小梦……”
他朝我伸出手,那双手,曾为我做过早餐,曾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也曾冷静地剥下他人的皮肤。
“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纯洁,敏感,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美感。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注定要成为我最后的、最伟大的杰作。”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那些初遇的美好,那些婚后的甜蜜,在此刻被彻底玷污、粉碎。
原来所有的温情脉脉,都是一场针对“作品”的漫长铺垫!
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我脸颊的瞬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
我猛地蹲下,从他臂弯下钻过,发疯般冲向卧室。
“站住!”他在身后命令,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冷厉。
我冲进卧室,反手想要锁门,却被他更快一步地用脚抵住。
门被大力撞开,我被他巨大的力道掼得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床头柜上,眼前一阵发黑。
不能晕过去!绝对不能!
我挣扎着,手指疯狂地向枕头底下摸索,终于触到了那冰冷坚硬的刀柄。
就在他俯身下来,想要制住我的时候,我抽出水果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压下来的身影胡乱刺去!
“噗——”是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
他闷哼一声,动作顿住了,温热的液体溅到了我的脸上,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我刺中他了!
我趁机推开他,连滚带爬地想要逃出房间。
但手腕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死死抓住!他受伤了,力气却大得惊人!
“呵……”他发出低哑的笑声,带着一种扭曲的兴奋,“对,就是这样……挣扎,恐惧……这才是最极致的情绪!这才是艺术需要的灵魂!”
他另一只手捂着小腹,鲜血从他指缝间不断渗出,染红了他的睡衣,也染红了我的手腕。
但他的眼睛,却亮得骇人,那里面翻涌着疯狂、痴迷,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愉悦的光芒。
我们扭打在一起,在曾经充满爱意的婚床上,在洒满月光的卧室里,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
我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嘶吼着,用指甲抓,用牙齿咬,用我能想到的一切方式攻击他。
他受伤不轻,动作有些迟缓,但力量和技巧依旧远胜于我。
他夺走了我手里的刀,扔到远处。
然后,他用那双沾着血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窒息感瞬间袭来,肺部像要炸开。
我徒劳地抓挠着他的手臂,视线开始模糊,耳边是他粗重的喘息和如同魔咒般低语:
“乖,小梦……很快就不痛了……你会成为永恒……”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没的最后一刻,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膝盖,狠狠撞向他小腹的伤口!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手上的力道骤然一松。
我抓住这瞬间的机会,挣脱开他的钳制,抓起床头柜上那个印着卡通熊的马克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砸向他的头顶!
“砰!”陶瓷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他晃了晃,那双疯狂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然后,沉重的身躯缓缓倒了下去,不再动弹。
我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火辣辣地疼,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脸上、手上、身上,到处都是黏腻的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
我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杨知恒,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结束了……吗?
接着我两眼一黑,黑暗从四面袭来,轻轻包裹了我。
……
“……图小姐?图梦?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迷雾。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眼的白光让我瞬间又闭上。
适应了好一会儿,我才看清周围的环境——纯白的墙壁,透明的输液管,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是医院。
一个穿着白大褂、面容温和的医生正关切地看着我。
旁边还站着一位穿着警服的女警,眼神里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我……这是……”我一开口,喉咙就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疼,声音嘶哑难听。
“你在家晕倒了,邻居听到动静不对报了警。”医生解释道,“你有些轻微脑震荡,颈部软组织损伤,加上过度惊吓和体力透支,需要好好休息。”
在家晕倒?邻居报警?
那杨知恒呢?那场殊死搏斗呢?
“杨知恒!我丈夫!”我激动地想坐起来,却被医生轻轻按住,“他……他怎么样了?他想要杀我!”
医生和女警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女警走上前,语气尽量平和:“图梦女士,我们检查了你的住所。没有发现任何打斗痕迹,也没有你所说的……丈夫存在的迹象。”
“什么?”我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不可能!我们结婚了!就住在那里!地下室!地下室有证据!”
“我们彻底搜查了你的家,包括地下室,没有任何血迹反应。”女警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根据我们的调查,以及你的户籍和社交记录显示,你一直是未婚状态。那栋房子,也只有你一个人居住。”
未婚?一个人?这怎么可能?!
那些甜蜜的回忆,那些恐怖的发现,那场鲜血淋漓的搏斗……难道全都是我的幻觉?一场漫长而逼真的噩梦?
“不……不是的……”我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是他!杨知恒!他是个变态杀手!他杀了邓欣!邓欣失踪了!你们去查!”
女警的眼神里同情更深了:“关于邓欣女士……我们联系上了她。她正在国外进行一个长期的封闭式进修项目,因为时差和信号问题,前段时间确实与国内联系很少,但她是安全的。我们已经确认过了。”
邓欣……没事?在国外进修?
所有的指控,所有的“证据”,在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荒谬可笑。
我是一个没有丈夫、闺蜜安然无恙、却在自己幻想出的恐怖故事里差点杀死自己的……精神病患者?
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怀疑几乎将我吞噬。
难道我真的病了?严重的妄想症?那些所谓的安眠药,地下室的尸体,墙上的名单,还有他那双纯黑的眼睛……全都是我大脑虚构出来的产物?
医生温和地说:“图小姐,你可能是近期工作压力太大,加上对朋友邓欣的思念,导致出现了比较严重的臆想症状。你需要接受一段时间的心理评估和治疗。”
我瘫在病床上,望着苍白的天花板,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如果那些惊悚的经历都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我的人生,我的记忆,哪一部分才是可信的?
他们又安慰了我几句,然后离开了病房,留下我一个人沉浸在巨大的混乱和虚无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我茫然地转过头看去——一个穿着浅蓝色护工制服的男人推着药品车走了进来。
他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部分额头。
但就是那双眼睛,那个轮廓……
他走到我的床边,熟练地核对床尾的病历卡,然后拿起一支注射器,排掉里面的空气。
他微微俯下身,准备给我注射。
然后,他抬起了眼。
口罩上方,那双我至死也不会认错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
温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礼貌。
可是,在那瞳孔的最深处,我清晰地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漆黑。
他没有说话,只是动作轻柔地拉过我的手臂,用沾了酒精的棉签擦拭着我的皮肤,冰凉的触感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针尖抵住皮肤,即将刺入。
他隔着口罩,声音低沉而模糊,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我的耳边:“别怕,很快就好了。”